趁着天未全亮,我潛回了來時花園的密林裡,路過那片人工湖時,我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幾眼。水面波光粼粼,不時有風吹起漣漪,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會有什麼大型蟒蛇棲息的巢穴。
那玩意真的存在嗎,日曜之芒又真的落在裡面了嗎?
我盯着水面下那幽邃的水道入口,不禁懷疑起我是否真的是從那出來過,昨夜的一切都像一場夢,包括我在尤里揚斯那度過了一夜,得知了弗拉維茲的事。
頭沉重得如同鉛球,顱骨都在發熱。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液,感到自己在發燒,有點暈眩,分不清現在是現實還是夢魘。我探腿試了試湖水的溫度,冰涼的水一沒過膝蓋,被蟒蛇纏繞的顫慄感頓時爬滿身體,我急忙收回了腳。
是真的。
我退了一步,站起身來,目光不自覺的飄到不遠處破裂的豎琴,跌跌撞撞的走過去,拾了一塊碎片揣入懷裡。
終於……
我終於尋到了一點關於弗拉維茲的痕跡,找到了一絲和他有關的聯繫。
緊緊將碎塊捂在懷裡,象牙質的琴聲鉻得胸口生痛。
“什麼人?”
一個聲音突兀地自身後響了起來。
我一驚,已本能地作出了防禦的半蹲姿勢,匕首在掌心出鞘。身後的樹影裡藏着一個人影,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的。
該不會是尤里揚斯吧?聽聲音又不像……
在我揣測之際,那身影已撥開樹枝,靠近過來。斑駁的陰影從他身上剝落,淡薄的晨霧裡逐漸透出這人的模樣來。
是那個叫歐比烏斯的宦官,我注意到他捧着一個盒子,裡面是搗爛了的紅色花瓣,大概是用來做什麼胭脂與染料。
“大清早的,阿爾沙克王子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難道是思鄉情切,在這兒獨自感傷嗎?”歐比烏斯彬彬有禮地朝我行了個禮,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那是您的豎琴嗎,怎麼摔成這個樣子?”
“哦……不,不是我的,我不知它屬於什麼人,只是在這兒散步,碰巧看見了。”我有些侷促地理了理衣袍,渾身一僵。
我還穿着溼透了的夜行服,看上去怎麼也不像出來“散步”的。好在歐比烏斯是尤里揚斯的親信,否則我就不得不殺人滅口了。
歐比烏斯卻似渾不在意,他打量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真奇怪,這不是加盧斯陛下贈給尤里揚斯陛下的那把琴嗎,他一向愛惜,怎麼會容它落在這兒……”
我一愕,忽然想起那晚彈豎琴的身影,口裡泛起一股澀意。
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尤里揚斯。也是,他們兄弟身形相似,所以我纔會認錯……死者已矣,我怎該奢望弗拉維茲會有可能死而復生呢?
“怎麼了?您在想什麼呢?好像在爲尤里揚斯陛下痛心似的。難道您被他迷住了嗎?”他調侃的揚起聲調,湊近了些,“您也想成爲……這鮮花下的屍體中的一員嗎?他們就在您的足下哀怨的啜泣呢。”
“你說什麼?”我蹙了蹙眉,腳踝一抽,下意識的低頭掃了一眼。
“我只是好意告訴您。”歐比烏斯神秘兮兮的一曬,“尤里揚斯陛下自小就有許多傾慕者,但凡是與他親近的,都一個個失蹤了。有傳聞他們的屍體就埋葬在這兒,所以這兒纔會開出這樣豔的花。”
歐比烏斯的話使我足尖發麻。我下意識的碾了一腳草地上搖曳生姿的紅色,冷笑:“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可不是他的傾慕者。”
那些傢伙多半都被這邪惡之徒獻了祭!
當然我不會說出這後半句。
歐比烏斯不懷好意的笑了:“難道昨夜您不是在和他偷情嗎?那您的身上是怎麼回事?”他點了點我的鎖骨附近,我這的餘光才瞥見那兒有幾塊曖昧的紅斑。
———被尤里揚斯弄出來的。
回想起昨夜的事,一種難忍的羞恥使我的耳根唰地一熱,立即捂住脖子。
“恕我冒犯,若您與他有了肌膚之親,但他不愛您……您便離死期不遠了。”歐比烏斯話鋒一轉,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低若咒語。
他走到我身邊拾起豎琴的殘軀,將它們拼湊起來,動作小心細緻,彷彿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手被牽動我才發覺,自己還一直握着琴身的一截。
不適感騰地從我心裡升起,驅使我一把將它抓緊了。那感覺強烈地充斥這我的內心,好似一個一無所有的孩童對待失而復得的珍物,連我自己也爲之驚訝,被歐比烏斯疑惑地一瞥,才惶惶鬆開了手。
這是尤里揚斯的東西,不屬於弗拉維茲。我提醒着自己,正打算捏個藉口離開,歐比烏斯隨手撥過七根斷裂不齊的琴絃,指尖立刻蹦出幾絲不成調的斷音。
這似曾相識的調子好比能惑人心智的魔音,我渾身一震,腳步凝滯:“這曲子是………”
“王子殿下您也聽過這首曲麼?”歐比烏斯狐疑的停了手。
這是弗拉維茲教我彈過的曲子。
我練了很久才學會,每一串調子都爛熟於耳。我還記得他常在我彈錯時懲罰我,逼我背誦那些晦澀的拉丁文古詩,否則就陪他玩些有趣的“遊戲”,我選擇了前者,這大概是我的拉丁文能如此流利的原因。
“這首曲子……你是從哪裡學來的?是不是加盧斯?”我撫了撫光滑的琴身,心如絲絃般輕顫。
“加盧斯陛下?”歐比烏斯似乎愣了愣,有點兒不可置信,“王子殿下怎麼會突然問起他?他已經過逝許多年了,您怎麼會好奇他的事?”
“是你先提到的。”我鼻子一酸,加重了語氣,盯着他,“是嗎?”
歐比烏斯臉上露出一種複雜莫辨的異色。
他的目光閃爍,沉默了半晌,搖搖頭,嘆了口氣:“這曲子是厄妮絲聖女常彈,傳說是阿波羅神爲追求達芙妮所譜呢。在他們兩兄弟年幼時,她常在這兒教他們彈奏。可惜她被處死後,這曲子也就無人再敢彈。我只是曾偶然偷聽到,覺得實在動人心絃,所以私下琢磨出了點指法。”
“……處死?爲什麼?”
知悉弗拉維茲的身世的機會就在眼前,我既心如刀絞,又甘之若飴。
歐比烏斯猶豫了一下才啓口:“在羅馬,一旦被選爲至高的聖女,就得終身保有處子之身,不可婚嫁,即使是王權也不能破壞這種神聖的戒律,否則便是莫大的罪咎。但是她卻與一位已有妻室的皇子有了私情,後來對方爲了自保,背叛了她……”
他抿了抿嘴脣,瞥了一眼那雕像:“她死後,因爲愧疚,那位皇子便將她的屍體埋葬在這,又爲了她鑄了像,這園子也就成了一處禁忌之地。”
我說不出話來。
幼時喪母,後慘遭屠族,餘下兄弟二人相依爲命。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貴爲皇族子嗣,在這水深火熱的深宮之中也堪比喪家之犬。弗拉維茲高傲如斯,卻偏偏被病體所累,人世殘酷,莫過於此。
我閉上眼,只覺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凝成了冰錐,刺得胸口陣陣疼痛。高燒的熱意卻在體表升溫,讓我感到一絲絲暈眩襲來。
“怎麼了,您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我擺了擺手,趔趄了幾步,轉身朝花園門口走去,卻聽林子裡響起一陣悉悉簌簌的細響,我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你昨晚去哪了?”
伊什卡德的斥問如雷貫耳,使我頓時清醒不少。
“啊,費賽爾大人,早上好。我先告退了。今晚參加建城節典禮的衣物我已命人備好,王子殿下,請您儘快準備。”
歐比烏斯離開後,伊什卡德將我立刻拖到隱蔽的密林深處,我一眼便發現幾步開外躺着一個侍從裝扮的傢伙,顯然是被他弄昏了。
我心裡一緊,才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擦了擦汗:“這是要做什麼?”
“你的頭怎麼這麼燙,身上還是溼的?我找了你半個皇宮。昨晚傳出有刺客入宮的消息,我還以爲你出事了。”伊什卡德厲色低喝,掐得我的肩膀生疼。他的目光落在我頸項上,臉色瞬時多雲轉陰,不作聲了。
暴風雨般撲面而來的怒意逼得我退了一步,我預感到伊什卡德可能會揍我一頓,果不其然,下一刻我就被一把拎緊了領口。
背脊重重的掄到樹上,疼得我彎下腰,我條件反射的護住頭,給了他腹部一拳。伊什卡德用胳膊鎖住我的頸部,我被摔倒在地上,失去了反擊的餘地。
論格鬥,我從來打不過伊什卡德,這個結果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你去找那個傢伙了?我真沒想到,你會違抗我的命令……”
“你別誤會!”
腦子暈得厲害,我晃了晃頭,又被他從地上拖拽起來,臉貼着臉,鼻尖頂着鼻尖。他像訓練場上的那隻獒犬,張嘴就能把我撕成碎片,喉頭滾動着嘶鳴:“這件事暫且不跟你計較。換上那侍從的衣服,我們儘快出宮,在天黑前回來。”
“去哪兒?”
“去真正的阿爾沙克那兒,否則你的假身份就要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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