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鶴亭生具至性,此刻自己雖然滿心煩惱,但見這等事情,卻立刻生出助人之心,當下腳尖輕點,如輕煙般掠了過去。
又是一陣風吹過!
這淡灰的人影,竟也隨風搖動了起來。
"呀!果然我未曾猜錯!"他身形倏然飛躍三丈,筆直地掠到這條淡灰人影身前,只見一條橫生的樹枝,結着一長黑色的布帶,一個灰袍白髮的老頭,竟已懸吊在這條布帶之上。
柳鶴亭身形微頓又起,輕伸猿臂,攔腰抱住這老者,左掌橫切,有如利刃般將那條黑色布帶切斷!
他輕輕地將這老人放到地上,目光轉處,心頭又不禁一跳,原來這滿頭白髮、面如滿月的老者,雙臂竟已齊根斷去,他身上穿着的灰布長袍,甚至連衣袖都沒有,柳鶴亭伸手一探,他胸口尚溫,鼻息未斷,雖然面容蒼白,雙目緊閉,但卻絕未死去。
柳鶴亭不禁放心長嘆一聲,心中突地閃過一絲淡淡的歡愉,因爲他已將一個人的性命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出來,一個人縱然有千百種該死的理由,卻也不該自盡,因爲這千百種理由都遠不及另一個理由充足正大,那就是:
上天賦於人生命,便沒有任何人有權奪去——這當然也包括你自己在內。
柳鶴亭力聚掌心,替這白髮灰袍的無臂老者略爲推拿半晌,這老者喉間一陣輕咳,長嘆一聲,張開眼來,但隨又閉起。
柳鶴亭強笑一下,和聲道:"生命可貴,螻蟻尚且偷生,老丈竟要如此死去,未免太不值得了吧?"白髮老人張開眼來,狠狠望了柳鶴亭兩眼,突然"呸"地一聲,張嘴一口濃痰,向柳鶴亭面上吐去,柳鶴亭一驚側首,只覺耳畔微微一涼,這口痰竟擦耳而過,卻聽這自發老人怒罵道:"老夫要死就死,你管得着嗎?"翻身從地上躍了起來,又怒罵道:"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毛頭小夥子,真是豈有此理。"呸地又向地上吐了口濃痰,掉首不顧而去。
柳鶴亭發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既覺惱怒,卻又覺有些好笑,暗道自己這一夜之中,怎地如此倒黴,救了一個人的性命,卻換來一口濃痰,一頓臭罵,他呆呆地愣了半晌。
只見這老人越去越遠,他突然覺得有些寒意,暗道一聲:"罷了,他既然走了,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轉念一想:"他此刻像是要走到別的地方自盡,我若不去救他,唉——此後心必不安。"轉目一望,那老者灰色的人影,遠在前面緩緩而走,一個殘廢的老人躑躅在秋夜的荒山裡,秋風蕭索,夜色深沉,使得柳鶴亭無法不生出惻隱之心、他只得暗歎一聲,隨後跟去,瞬息之間,便已掠到這老者身後,乾咳了一聲,方待再說兩句勸慰之言,哪知這老者卻又回首怒罵道:"你這混帳小子,跟在老夫後面做什麼,難道深夜之中,想要來打劫嗎?"柳鶴亭愣了一愣,卻只得強忍怒氣,暗中苦笑,擡頭一望,面前已是一條狹長的山道,兩邊山峰漸高,他暗中忖道:"他既然要往這裡走,我不如到前面等他,反正這裡是條穀道——"心念轉處,他身形已越到這老者前面,回頭一笑道:既然如此,小可就先走一步了。"白髮者者冷哼一聲,根本不去答理於他,柳鶴亭暗中苦笑,大步而行,前行數丈,回頭偷望一眼,那老者果然自後跟來,嘴裡不斷低語,不知在說些什麼,滿頭的白髮在晚風中飛舞着,無臂的身軀,顯得更加孱弱。
柳鶴亭暗暗嘆息着,轉身向前走去,一面在心中暗忖;"無論如何,我也要將這老人從煩惱中救出,唉!他年齡如此——"突地!
一個驚人的景象,打斷了他心中的思潮。
他定一定神,駐足望去,前面道旁的小峰邊,竟也橫生着一株新樹,而樹枝上竟也懸吊着一個灰白的人影,他一驚之下,凌空掠了過去,一手切斷布帶,一把將這人抱了下來,俯首一看——
只見此人滿頭白髮,面如滿月,雙臂齊肩斷去,身上一襲無袖的灰布長袍,他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回頭望去,身後一條筆直的山路,竟連一條人影都沒有了,只有秋風未住,夜寒更重,他顫抖着伸出手掌,在這老者胸口一探,胸口仍溫,鼻息未斷,若說這老人便是方纔的老人,那麼他怎能在這霎眼之間越到自己身前,結好布帶,懸上樹枝,他雙臂空空,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
若說這老人不是方纔那老人,那他又怎會和他生得一模一樣?而且同樣地是個斷去雙臂的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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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透了口氣,心念數轉,一咬牙關,伸手在這老者胸前推拿了幾下,等到這老者亦自喉間一咳,吐出一口長氣,他突地手掌一回,在這老者腰畔的"睡穴"之上,疾點一下。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點了這老者的睡穴,若無別人解救,至少也得睡上三個時辰。於是他立即長身而起,掠回來路,身形疾如飄風,四下一轉,大地寂靜,竟真的沒有人蹤,他身形一轉,再次折回,那白髮老人鼻息沉沉,卻仍動也不動地睡在樹下。
他腳步微頓一下,目光四轉,突地故意冷笑一聲,道:"你既如此裝神弄鬼,就讓你睡在這裡,等會兒有鬼怪猛獸出來,我可不管。"語聲一頓,大步的向前走去,但全神凝注,卻在留神傾聽着身後的響動,此刻他驚恐之心極少,好奇之心卻極大,一心想看看這白髮老人究竟是何來路。
但他前行又已十丈,身後卻仍除了風吹草動之聲外,便再無別的聲息,他腳步越行越緩,方待再次折回那株樹下,看看那白髮老人是否還在那裡,但是他目光一動——前面小山壁旁,一株木枝虯結的大樹上,竟又凌空懸吊着一條淡灰人影。
他倒吸一口涼氣,身形閃電般掠去,右掌朝懸在樹枝上的布帶一揮,那黑色布帶便又應手而斷,懸在樹枝上的軀體,隨之落下,他左手一攬,緩住了這軀體落下的勢道。
只見此人竟然仍是滿頭自發,面如滿月,雙臂齊斷,一身灰袍!
此刻柳鶴亭心中已亂做一團,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驚駭還是疑惑?下意識地伸手一探鼻息,但手掌立即縮回,輕輕將這人放在地上,身形猛旋,猛然幾個起落,掠回方纔那株樹下。
樹下空空,方纔被他以內家妙手點了"睡穴"的那灰袍白髮老人,此刻竟又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他大喝一聲,腦海中但覺紛亂如麻,身形不停,忽然又是幾個起落掠出了這條山道,擡頭一望——
先前他第一次見着那白髮老人懸繩自盡的樹枝上,此刻竟赫然又自凌空懸吊着一條淡灰人影,掠前一看——
灰袍自發,面如滿月!
他劍眉一挑,突地揚掌劈出一股勁風,風聲激動,竟憑空將那段樹枝震斷,然後他任憑樹枝上懸吊着的軀體"噗"地落在地上,腳跟半旋,蜂腰一擰,身形轉回,"嗖嗖嗖"三個起落,掠回十丈。
穀道邊的第一株樹上,樹枝輕搖,木葉飄飄,卻赫然又懸吊着一條人影,也仍然是灰袍白髮,兩臂空空。
柳鶴亭身形有如經天長虹,一掠而過,隨手一揮,揮斷了樹枝上的布帶,身形毫不停頓,向前掠去,一驚十丈。
十丈外那一株枝葉虯結的大樹下,方纔被柳鶴亭救下的白髮老者,此刻竟仍安安穩穩地躺在地上。
、柳鶴亭身形如風,來回飛掠,鼻尖已微微見了汗珠,但是他心中卻不斷地泛出一陣陣寒意,他甚至不敢再看躺在地上的白髮無臂的老者一眼,一點腳尖,從樹旁掠了過去,此刻他只盼望自己能早些離開這地方,再也不要見到這白髮老者的影子。
穀道邊兩旁的山壁越來越高,他身形有如輕煙,不停地在這狹長的穀道中飛掠着,生像是他身後追隨着一個無形的鬼怪一樣。
他不斷地回頭。身後卻一無聲息,更無人影。
剎那間,他似已掠到穀道盡頭,前面一條山路,婉蜒而上,道前一片山林,他微一駐足,暗中一調真氣,大罵自己糊塗,怎地慌不擇路,竟走到了這片荒地的更深之處,方纔那有如鬼魅一般的白髮老者,竟使得這本來膽大心細的少年,此刻心中仍在驚悸地跳動着,他甚至開始懷疑這老者究竟是否人類!
哪知——
穀道盡頭突地傳來一聲哈哈大笑之聲,笑聲雖然清朗,但聽在柳鶴亭耳裡,卻有如梟啼鬼嚎,他忍不住周身一噤,卻見前面山林陰影中,已緩緩走出一個人來,哈哈大笑着道:"老夫被你救了那麼多次,實在也不想死了,小夥子,交個朋友如何?"赫然又是那滿頭白髮、雙臂齊斷的灰袍老人。
柳鶴亭極力按捺着心中的驚恐,直到此刻爲止,他還是無法斷定這老者究竟是否人類,因爲他實在無法相信,人類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輕功,這穀道兩旁山峰高聳,這老者難道是從他頭上飛過來不成?
只見這老者緩步行來,笑聲之中,竟像是得意高興已極,面上更是眉開眼笑,快活已極。
柳鶴亭心中又驚又奇,暗忖:"這老人究竟是人是鬼?爲什麼這般戲弄於我?"只見這老者搖搖擺擺地行來,突地一板面孔,道:"老夫要死,你幾次三番地救我,現在老夫不想死,你卻又不理老夫,來來來,小夥子,我倒要問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柳鶴亭呆呆地愣在當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老者面孔雖板得一本正經,但目光中卻似隱含笑意,在柳鶴亭臉上左看右看,似是因爲夜色深沉,看不甚清,是以越發看得仔細些,柳鶴亭只被他看得心慌意亂。
卻聽他突地"哎呀"一聲,道:"小夥子,你不過三天,大難就要臨頭,難道你不知道嗎?"柳鶴亭心頭一跳,暗忖:"是了,今夜我遇着的盡是離奇怪異之事,說不定近日真有兇險,這老者如果是人,武功如此高妙,必非常人,也許真被他看中了。"只見這老者突地長嘆一聲,緩緩搖頭道:"老夫被你救了那麼多次,實在無法不救你一救,只是——唉!老夫數十年來,從未伸手管過武林中事,如今也不能破例。"他雙眉一皺,面上立刻換了愁眉苦臉的表情,彷彿極爲煩惱。
柳鶴亭生性倔強高傲,從來不肯求人,見了他這種表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卻聽他又道:"你武功若稍爲高些,大約還可化險爲夷,只是——哼!不知你是從哪裡學來的功夫,實在太不高明,怎會是別人敵手?"這話若是換了旁人對柳鶴亭說出,他硬是拼卻性命,也要和那人鬥上一鬥,只是他方纔實在被這老者的身法所驚,心中反而嘆道:"我自命武功不錯,如今和這老人一比,實在有如螢火之與皓月,唉——他如此說法,我除了靜聽之外,又能怎地。"心念一轉:"唉!我如能從這老人處學得一些輕功妙訣,只怕比我以前全部學到的還多。"這白髮老人目光動也不動地望在他臉上,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突又長嘆一聲,搖首道:"老夫一身絕藝,苦無傳人,數十年來,竟連個徒弟都找不到,唉——如果——"他語聲一頓,柳鶴亭心頭卻一動:"難道他想將我收在門下?"卻聽這老人又自接着正色說道:"老夫可不是急着要找徒弟,只是老夫方纔見你武功雖差,還有幾分俠義之心,是以纔想救你一命,如果你願拜在老夫門下,老夫倒可傳你一本秘籍,包你數天之內,武功就能高明一倍。"他忽然閉起眼睛,仰首望天,嘆道:"恩師,我雖然破戒收徒,但卻實非得已,恩師你不會怪我吧?"此刻柳鶴亭心中已再無疑念,認定這老人一定是位隱跡風塵、玩世不恭,武功卻妙到不可思議的武林異人,方纔心中的驚疑恐懼,一掃而空,但他生性強做,懇求的話,仍然說不出口,訥訥地囁嚅了半晌,終於掙扎着說道:"弟子無知,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位異人,如果你老人家……嗯……"他嗯了半天,下面的話還是無法說出口來。
哪知這老人卻已立刻接道:"你不必說了,你可是願做老夫的徒弟?"柳鶴亭紅着臉點了點頭。
這老人眼睛一轉,目光中更是得意,但卻仍長嘆道:"唉——既是如此,也是老夫與你有緣,我平生武功奧秘,都寫成一本秘籍,此刻便藏在老夫腳下的靴統裡,老夫一生脫略行蹤,最恨世俗禮法,你既拜老夫爲師,也不必行什麼拜師大禮,就在這裡隨便跟我磕個頭,將那本秘籍拿去就是了。"柳鶴亭雖然聰明絕頂,但此刻心中亦再無疑念,大喜着叫了一聲:"恩師。""噗"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頭,只見這老人已擡起腳來,他恭敬地伸出手掌,在靴統裡一掏,果然掏出一本黃絹爲面的冊子,熱烘烘的,似乎還有些臭氣,但他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謹慎地收了起來。只聽這老者乾咳一聲,緩緩道:"好了,起來吧。"柳鶴亭遵命長身而起,目光一擡,卻見這老人正在望着自己擠眉弄眼,他不禁愣了一愣,心中方自奇怪,哪知這老人卻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快活,竟彎下腰去,放聲大笑了起來。
柳鶴亭心中更奇,哪知他笑聲一起,柳鶴亭身後竟也有人哈哈大笑起來,柳鶴亭一驚之下,回首而望,只見他身後數丈之外,竟一排大笑着走來三個白髮灰袍、兩肩齊斷的老人,走到他身側,四個人一起彎腰跌足,笑得開心已極,柳鶴亭心中卻由驚而奇,由奇而惱,只是他亦自恍然大悟,難怪方纔自己所遇之事那般離奇,原來他們竟是孿生兄弟四人,只是自己再也未曾想到這裡,是以纔會受了他們的愚弄,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氣惱,但見了這四人的樣子,卻又不禁有些好笑。
"反正他們年齡都已這麼大了,我縱然向他們叩個頭又有什麼關係。"要知道柳鶴亭雖然倔強高做,卻並非氣量偏窄之人,而且天性亦不拘小節,此刻他站在中間,看到身旁這四個滿頭白髮,笑來卻有如頑童一般的老人,想到自己方纔的心情,越想越覺好笑,竟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哪知他笑聲一起,這四個白髮老人的笑聲卻一起頓住,八隻眼睛,一起望着柳鶴亭,像是非常奇怪,這少年怎地還有心情笑得出來,只見他笑得前仰後合,竟像是比自己還要得意,四人對望一眼,心裡都不覺大奇,四人竟都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笑什麼?"柳鶴亭目光一轉,不停地笑道:"我笑的事,怎能告訴你們。"話聲一了,又自大笑起來。
這四個老人年紀雖大,但童心仍熾,四人不知用這方法捉弄了多少人,那些人不是被他們嚇得半死,連走都走不動了,就是見了第二個上吊的老人,便嚇得連忙逃走,縱然有一兩上武功特別高的,後來發覺了真相,也都一定勃然大怒,甚至和他們反臉成仇。
此刻他們見了柳鶴亭被他們捉弄之後,不但不以爲忤,竟笑得比他們還要開心,這倒是他們生平未遇之事,柳鶴亭不肯說出自己發笑的原因,這四人便更覺好奇之心,不可遏止,四人面面相覷,各個心癢難抓,突地一起向柳鶴亭恭身一禮,齊聲道:"方纔小老兒得罪了閣下,閣下千祈不要見怪。"柳鶴亭笑聲一頓,道:"我自然不會見怪。"
這四個老人一起大喜道:"閣下既不見怪,不知可否將閣下發笑的原因告訴我們?"此刻東方漸白,大地已現出一絲曙光,柳鶴亭四望一眼,只見這四人雖然鬚髮皆白,但卻滿臉紅光,眉眼更俱都生成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只是此刻卻又一個個眼蹩眉皺,像是心裡十分苦惱。
柳鶴亭見了他們苦惱的神情,知道他們苦惱的原因,心道:"你們方纔那般捉弄我,我此刻也偏偏不告訴你們。"口中卻道:"我只是想到一句話,是以才覺得好笑而已。"這四個老人一生之中,四處尋找歡笑,但他們四人一體而生,行蹤詭異,別人見到他們,不是早已嚇得半死,便是不願和他們多話,哪有心肩和他們說笑,是以這四人才喜歡捉弄別人,自尋樂趣,此刻聽了柳鶴亭想到一句如此好笑的活,卻不告訴他們,心中越發着急,急急追問道:"不知閣下可否將這句話說出來,也讓小老兒開心開心。"這四人心意相通,心中一生好奇之心,說起話來,竟也是同時張口,同時閉口,竟像是一個人的影子。
柳鶴亭目光一轉,心裡好笑,口中卻故意緩緩道:"這句話嘛……"眼角斜瞟,只見這四人眼睛睜得滾圓,嘴脣微微張開,竟真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忍不住哈哈笑道:"我想起的那句話便是穿蓑衣救火。"那四人一呆,道:"此句怎解?"
柳鶴亭本來是見了他們樣子好笑,哪裡想起過什麼好笑的話,不過是隨口胡說而已,此刻見他們反被自己捉弄了,心中得意,接口笑道:"我本想救人,卻不知反害了自己,這豈非穿蓑衣救火——若火上身嗎?"四人老人齊地又是一呆,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像是覺得這一句話一點也不好笑,但四人對望了一眼,竟也哈哈大笑起來,五個人竟笑做一團。
柳鶴亭心中暗道:"我今日雖被他們捉弄,卻換來一場如此大笑,也算得上是人生中一段奇遇,此刻還和他們鬼混什麼?"心中雖想走,但見他們大笑的神情,卻又覺得甚爲有趣,不捨離去。
卻見這四個老人一起哈哈笑道:"閣下真是有趣得很,小老兒今日倒是第一次見到閣下這般有趣的人,不知閣下可否將大名見告,將來也好交個朋友。"柳鶴亭笑道:"在下柳鶴亭,不知閣下等是否也可將大名告訴小可?"他此刻對這四個奇怪的老人,心中已無惡感,心想與這種人交個朋友倒也有趣。
白髮老人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我們也該將名字告訴閣下,只是我四人縱然將名字告訴閣下,閣下也未見能分得清。"此刻曉色更開,柳鶴亭與這四人對面相望,已可分辨出他們的鬚髮,只見這四人站在一處,竟生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乍見之下,委實叫人分辨不出。
卻聽老人又道:"但其實我兄弟四人之間,還是有些分別的,只是別人看不出來而已。"柳鶴亭微微一側身,讓東方射來的曙光,筆直地照在這四人面上,目光仔細地自左而右,逐個向這四人面上望去,來回望了數次,只見這四個眉開眼笑的老人,此刻面孔竟板得一本正經,心中不禁一動,故意頷首道:"不錯,你們若是不笑的話,別人委實分辨不出。"白髮老人齊地雙目一張,突又哈哈大笑起來,連聲道:"你這小夥子真是有趣,竟將我們這個秘密都看出來了。"原來這四人不笑之時,面容的確一樣,但笑起來,一人嘴角一起向上,一人嘴角眼角一起向下,一人口中長了兩粒看來特別顯眼的犬齒,另一個面頰右邊卻生着一個深深地酒窩。
柳鶴亭心中暗笑,只見這四人笑得越厲害,面上的特徵也就越明顯,他不禁暗歎造物之奇妙,的確不可思議。
明明造了一模一樣的四個人,卻偏偏又要他們面上留下四個不同的標記,這四人若是生性冷僻,不苟言笑,別人亦是無法明辨,但偏偏又要他們終日喜笑顏開,好叫別人一眼就可辨出。
只見這四個自發老人笑得心花怒放,前仰後合,他心裡不覺甚是高興,無論如何,能夠置身在歡樂的人們中間,總是件幸福的事,而人生中能遇着一些奇蹟——像這種含着歡笑的奇蹟,那麼除了幸福之外,更還是件幸運的事。
他性情豁達,方纔雖被這四個老人捉弄了一番,但他深知這四人並無惡意,是以此刻心中便早已全無怨恨之心,含笑說道:"小可既然猜出,那麼老丈們想必也該將大名告知在下了吧!"只聽這四人一一自我介紹,那笑起來嘴角一起向上的人是老大"戚器",那笑起來嘴角眼角一起向下的人是老二"戚氣",那口中生着犬齒的是老三"戚棲",那生着酒窩的自是老四,叫做"戚奇。"晨風依依,晚秋的清晨,雖有陽光,但仍不減秋風中的蕭索之意,只是這秋陽中的山野,卻似已被他們的笑聲渲染得有了幾分春色。
柳鶴亭大笑着忖道:"這四人不但一切古怪,就連名字都是古怪的,這種名字,卻教人家怎生稱呼。"心念一轉,口中便笑道:"那麼以後我只得稱你們作大器、二氣、三棲、四奇了。"戚器大笑道:"正是,正是,我兄弟起這名字,原正是這個意思。"柳鶴亭卻又一怔,他本是隨口所說,卻不知這本是人家的原意,只聽戚器又自接口笑道:"本人大器晚成,是以叫做大器,老二最愛生氣,氣功可練得最好,不但練成無堅不摧的"陽氣",還練得我兄弟都不會的陰氣,陰陽二氣,都被他學會了,所以叫做二氣。"他語聲一頓,柳鶴亭恍然忖道:"這四人無臂無掌,用以傷人制敵的武功,自然另有一功,想必就是以氣功見長的武功了。"戚器已接道:"老三叫做三棲,更是好極了,因爲他不但可以在地上走,還可以在水裡遊。甚至在水裡躺上個三五天都無所謂,像條魚一樣,再加上他跳得最高,又像是麻雀,哈哈——他不叫三棲叫什麼。"他搖頭晃腦,大笑連連,說得得意已極。
柳鶴亭卻暗忖:"這三人雖然滑稽透頂,但卻都可稱得上是武林奇人,這位老三想必輕功、水功都妙到毫巔,既能棲於陸,又能棲於水、棲於空,他叫做三棲,倒的確是名符其實得很。"戚器大笑又道:"老四嘛——他花樣最多,所以叫四奇,我們兄弟本來還有個老五,他人生得最漂亮,又最能幹,竟一連娶了五個太太,哈哈——像是替我們兄弟一人娶了一個,本來他叫做五妻,戚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只是——"他笑聲中突然有些慨嘆,竟低嘆一聲,方自接道:"只是我們這位最能幹的老五,卻跑去當官去了——"他又自長嘆一聲,緩緩頓住了自己的話。
柳鶴亭心中大感好奇,本想問問他有關這"老五"的事,但又生怕觸到他的傷心之處,心中感好奇,卻終於沒有問出口來。
這戚氏兄弟與柳鶴亭越談越覺投機,真恨不得要柳鶴亭永遠陪着他們四人才對心思,要知道他們一生寂寞,見着他們的人,不是有着輕賤之心,便是有着畏懼之意,像柳鶴亭這種能以坦誠與之相交的人,他們當真是平生未遇,四人你一眼,我一眼,你一句,我一句,直弄得柳鶴亭接應不暇,他自幼孤獨,幾曾見這如此有趣的人物,更不曾得到過如此溫暖的友情,竟也盤膝坐下,放聲言笑起來。
戚器哈哈笑道:"看你文質彬彬,想不到你居然也和我兄弟一樣,是條粗魯漢子,我先前在那邊看你悉眉苦臉,長吁短嘆,還只當你是個酸秀才呢!"柳鶴亭目光動處,只見他說話之際,另三個竟也嘴皮連動,雖未說出來,但顯見他說話的意思,完全和另三人心中所想相同,他語聲一了,另三人立刻連連點頭,齊地連聲道:"正是,正是,我兄弟方纔還直當你是個窮秀才哩!"柳鶴亭大笑着道:"你們先前當我是個酸秀才,我先前卻當你們是深山鬼魅,千年靈狐,後來又當你們是一個輕功妙到毫巔、武功駭人聽聞的武林奇人,我若知道你們不是一個而是四個,那麼——哈哈,你們年紀雖大,那個頭我卻是絕不會磕下去的。"哪知他語聲方了,戚大器身形動處,突地一躍而起,柳鶴亭心中方自一怔,只見他已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向自己叩了一個頭,口中一面笑道:"一個還一個,兩不吃虧——"柳鶴亭亦自一躍而起,對面跪了下去,立刻還叩一個,口中道:"事已過去,你這又何苦,你年紀比我大得多,我就算磕個頭,卻又何妨。"戚器連聲道:"不行,不行,這個頭我非還你不可,不然我睡覺都睡不着。"說話聲中,又是一個頭叩下去。
另三人見他兩人對面嗑頭,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柳鶴亭亦自連聲道:"不行,不行,我若讓你還叩一個頭,那麼我也要睡不着覺了。"戚器叫道:"那真的不行——那怎麼可以——"這兩人竟是一樣地拗性,一個一定要叩還一個,一個偏偏不讓他叩還一個。
柳鶴亭心想:"我抓住你的臂膀,然後對你叩個頭,我再躲到你兄弟身後去,看你怎生叩還我。"一念至此,再不遲疑,疾伸雙掌,向戚器肩頭抓去,他這一手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不但快如閃電,而且其中隱含變化,心想你無法出手招架,又是跪在地上,這一下還不是手到擒來,看你如何躲法。
哪知他手掌方伸,戚器突地一聲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全身亂顫。
柳鶴亭突地覺得他全身上下都在顫動,一雙肩膀倏眼間竟像是變成了數十個影子,自己出掌雖快雖準,此刻卻似沒有個着手之處。
柳鶴亭雖然深知這四個殘廢的老人防敵制勝,必定練有一些極爲奇異的外門功夫,但驟然見到這種由笑而發,怪到極處的身法,仍不禁吃了一驚,方自縮回手掌,只聽大笑聲中,戚器突地長長"咦"了一聲,另三人立刻頓住笑聲,彼響斯應,柳鶴亭心中又爲之一動。
戚奇已自接道:"此時此刻,這種地方,怎地會又有人來了。"戚大器笑聲一頓,顫動着的身形,便立刻變得紋風不動,柳鶴亭愣了一愣,自然停住笑聲,心中大奇!
"方纔笑聲那等喧亂,這戚四奇怎地竟聽出遠處有人走來,而我卻直到此刻還未——"心念動處,快如閃電,但他這念頭還未轉完,穀道那邊果然已有人聲馬嘶隱隱傳來,柳鶴亭心中不由大爲驚服,道:"四兄如此高的耳力。"他長於蓋世高人之側,對於這耳目之力的鍛鍊,十數年可說已頗有火候,但此刻和人家一起,自己簡直有如聾子一樣,他驚服之餘,長身站了起來,一拍膝上泥土,心中直覺甚是慚愧。
卻聽戚四奇哈哈一笑,道:"別的不說,我這雙耳朵倒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咦——來的這些人怎地陰盛陽衰,全是女的,嗯——男的只有三個——二十匹馬,都是好馬,有趣有趣,有趣有趣。他一連說了四句有趣,面上又自喜笑顏開。
柳鶴亭聽了,心下卻不禁駭然,他也曾聽過,關外的馬賊多擅伏地聽聲之術,遠在裡外之地行來的人馬,他們只要耳朵貼在地上一聽,便知道人馬之數,但像戚四這樣一面談笑,卻已將遠處的人馬數目,男女性別,甚至馬的好壞都聽了出來,那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事,尤其令柳鶴亭驚駭的是,他所說出的這人馬數目,正和那來自南荒的一行人馬一樣。
只聽戚大器笑道:"不知道這些人武功怎樣,膽子可大——"戚四奇"呀"了一聲,道:"不好,不好,這些人耳朵也很靈,居然聽出這裡有人了,咱們可得躲一躲,若讓他們一起見到我們四人,那就沒有戲唱了。柳鶴亭目光動處,只見這四人此刻一個個眉開眼笑,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就有如幼童嬰兒面對着心愛的玩物一樣。
他心裡只覺好笑,卻有些不太舒服,暗中尋思道:"不知道那陶純純此刻是否還和他在一起。"又忖道:"反正我已不願再見他們,管他是否與她在一起,都與我無關。"口中急道:"正是,正是,我們快躲他一躲。"目光一轉,卻見戚氏兄弟四人,各個眼動目跳,以目示意,像是又想起什麼好玩的事一樣,一會兒又不住打量自己,他心中一動,連忙搖手道:"不行,不行。"戚三棲忍住笑道:"不行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