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信仰=再生

2015年的這個秋日深夜,房間裡陷入了寂靜,時間正在一步一步離我遠去。當我再次想起霖駿那時曾經對我訴說的經歷,卻讓我想起關於梅莉的許許多多的猶新記憶,我的目光又回到了桌子上梅莉的照片上,我起身走到近前,用手輕輕地拂過那佈滿了厚厚的灰塵的裝在相框裡的照片,上面留下了一條光潔的痕跡,如同平靜的湖面上剛剛劃過了一隻小舟之後留下的水痕。牆上《我的住處》的素描、油畫《稻田裡的陽光》同樣也積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心中不由的升起一陣悲哀。時間總想把所有的東西,當然也包括相對於每個人而言最珍貴的東西覆蓋起來,直至最終深深地掩埋。這是何等令人痛苦的事情!於是我把兩幅畫撤下來,用溼潤的毛巾把梅莉的相框和裝在畫框中的《我的住處》擦拭乾淨;用迷你氣筒把《稻田裡的陽光》上的灰塵輕輕吹去,並用軟毛刷仔細而小心翼翼的再次清掃了一遍。梅莉的相框和《我的住處》被我用油畫布包上並用絲帶綁好,放到了書櫥的上面,永久封存。《稻田裡的陽光》則被我再次掛好!當牆上只剩下這孤零零的一幅畫的時候,我貼近觀看,只發現了一些雜亂無章的油彩筆觸,我退後幾步,那畫面卻把我推向了與這幅畫毫無相通之處的往事記憶,彷彿是通向回憶路途的路標,並且散發出了不可思議的魔力,它在強烈的搖撼着我的心!繁亂的記憶從眼前涌出,那樣的陽光、微風、氣息、風景竟把我帶進了一處奇妙的境地。好像多年之前,此種感覺、此時此景就已經在這裡等候我了,我所要做的只是信步向它走來便是!雨後的白樺林、湖水留戀的撫摸着岸邊溼潤的泥土,小小的浪花一次又一次的破碎,鳥兒鳴囀着飛過林間,空氣中彌散出溼潤落葉的微微苦澀的氣味,遠處的楊樹林勾勒出了墨綠色的曲折線條。面前的梅莉柔順的頭髮遮住了耳朵,每當我們聊天間斷的時間裡,她便會把一縷頭髮的末梢繞在手指上一圈,隨即又放開,那髮梢便如同跳出的一個短暫音符一樣,很快又歸於平靜;而後她忽閃着眼睛看着我。目光相對,我在她的眸子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彷彿我已經被清澈至極的水浸沒其中,這畫面,就像攝影師提前設計好的影像,我已經凝固在這影像之中了;即便是照片,也好像成了一泓清泉,我可以立刻投入泉水中,融化在那裡。由於地面上沉積了厚厚的落葉,所以我們的腳踩在上面有一點飄忽的感覺,沒有任何聲響,周圍又開始充滿了悠然的寧靜。被秋雨沖洗過的天空明淨得讓人的雙眼無法凝視,晴朗秋日的午後微風帶着陽光滑過,我嗅到了梅莉衣服上散發出的淡淡的、卻是她獨有的聖羅蘭香水的氣味。梅莉從她的天藍色短碼風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包面巾紙,抽出一張擦乾了手中的一片掛着清涼水滴的白樺樹葉子,然後抓住我的手,放到了我的掌心,我們彼此看着對方,沒有說話,只是淺笑了一下。她挽住我的胳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頭,微風吹來,我的脖子上感覺到了她的被風吹涼的頭髮帶來的微微涼意。

這晴朗的景象異常清晰,但是若仔細看下去,卻又逐漸的模糊起來,直到看不清楚任何細節,彷彿從眼前開始一層一層的加上了磨砂玻璃一樣,最後連輪廓也看不清楚了。這樣一來便無心再仔細看下去,於是我只好閉上眼睛,或者把目光轉向其他的地方,電腦、書櫥、吉他,以及關着的門。可此時,那剛剛杳然隱去的清晰景象卻又在眼前映現出來,就這樣無休止的反反覆覆。我關掉燈躺在牀上,就像是躺在一片佈滿記憶陷阱的森林,使我的思緒無論向任何方向延伸都只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石英鐘的秒針轉動時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被無限放大,我此刻並不願意關注鐘錶的時間,鍾,在我的空間裡更多的是作爲一個純粹的裝飾品而存在。某一天鐘停了下來,我便換上一節新的電池,以便讓它重新運轉,這樣做的目的在於能夠讓我聽到它發出的類似於某種東西在跳動時發出的聲音。既然時間是存在於我們的周圍,無時無處不在,那麼我便不用特別去關注,只管細心感受它便是。原來我每看到時鐘指針的轉動,都會覺得它帶走了我的很多東西,即使我現在所擁有的也終會被它帶走,我會因此感到深深地悵惘。但是現在,我聽到的那種類似於跳動的聲音,更像是心臟的脈搏,而這樣的聲音,把脈搏帶到了無時間長度的狀態,記憶也因此而永不停息的跳動起來。

窗外響起了雨聲,雨點噼噼啪啪的拍打在窗子上,每一個雨滴都彷彿是一顆記憶的種子。我聽着雨聲,浮想聯翩,那影像又來問候我的記憶了!我想起了校園歲月和已然逝去的那段日子,蹉跎的青春,曾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得到了卻又失去的太多的東西。此時腦海中浮現的依然是那段以梅莉爲主角的時光,馥郁的芬芳、鋪滿落葉的樺樹林、在砭人肌膚的風中的等候、熟悉的語氣、明鏡般的湖面接踵闖入回憶。透明湛藍如翡翠般的夕陽天空,有幾塊斷斷續續的雲絮在穹窿中抹下幾筆無暇的白色印跡,宛如印象派大師莫奈筆下的遠去的白帆;鮮亮而金黃的樹葉在遠處的林中閃爍。這些風景畫般的記憶都是靜止的、沒有聲音的,爲什麼會是靜止的、無聲的?看上去讓我深深地感覺要付出所有去保護的,難道就是這些類似於風景畫的東西嗎?那時的我也未曾預料到,偏偏是這些都已經逝去的歲月,現在卻更加歷歷如昨,繼而稍縱即逝,如同被童話中的巫師施了魔法一般,留給我的唯有在心裡流動着的切膚之哀。我的內心中從未有如霖駿所言的那顆陽光一樣的種子,而是一個幾何形狀的立體空間,具體類似於什麼樣的形狀,自是難於言表,但是無論何人想對其進行何種擠壓、打磨、切削,甚至要摧毀都是不可能的,根本無法對其能達到任何其想達到的目的,至多也只能使其成爲被改變了形狀的一個物體,體積上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分毫不少的佔據着那塊空間。它會時常的撞擊着思維的邊緣,此時的撞擊變得比以往更加的持久和猛烈。

梅莉在我的生命中所停留的時間,顯得過於短暫,彼時彼景如同原野上的一匹野馬,只消一會兒的工夫便消失於眼前,在那段時間流逝後的今天,我曾多次想將其付諸於文字,以使其清晰起來,但我發現是如此的艱難!因爲這樣做就像是我要把燦爛的星空裡的星星數清楚一樣,是很難做到的。

我起身點燃了一支香菸,拉開窗簾,遠處的伊通河如同一條黑色的絲帶,隨風在空中飄舞之後自由飄落在了眼前的雨霧之中,在河邊燈火的輝映之下,上面就如同散落了許許多多顆大小不等的鑽石。我思忖着那顆陽光一樣的種子和《稻田裡的陽光》的意義,它們在讓我在經歷了長久的叩問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信仰的真正的生存意義便是:信仰=再生。——馬丁•海德格爾

當記憶這東西成爲深入思考的核心之後,其本質纔會被賦予新的意義,其存在纔會在新的路上閃耀光彩,不再同於過往。

此時,時間已不再是束縛,於是我內心中那個幾何形狀的立體空間中所存有的東西,就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也許在經歷了時光的磨礪之後,早已認不出原來的樣子,變了形、變了色、變薄、變厚、甚至成爲粉末,都無關緊要,因爲一分一毫都不曾減少,並且變得愈加堅不可摧,只要我深入其中,所有的細節都將自然而然的再現!這些東西成爲了我祭奠那段時光的唯一祭品。

沒有會被徹徹底底遺忘的記憶,它不過是被時間所覆蓋和掩埋,從未消失。於是我重燃希望並決定將其付諸於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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