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擁軍說到這兒,咳嗽了聲,正待出聲,韓東臨抓住機會,將話把兒接了過去:“老李,你還是歇歇吧,說得嗓子都冒煙了,剩下的就我替你補充吧。當時我正好從學校放假回來,後面的事兒,我可全知道。”
李擁軍白了韓東臨一眼,竟沒反駁,這會兒,他連說帶抽地,嗓子確實有些幹了。
韓東臨打了個翻身仗,一張大長臉笑得快扯成了方形,“那天我正下學回屯子,恰好逢上屯子開社員大會,我擠進去細一瞧,不止區裡的孫書記在,縣委的劉書記和方縣長都在。當時,我就納了悶兒,靠山屯這七拐八彎的地方何時來過縣裡的領導?縣委劉書記一講話,我才明白是咋回事兒。這會居然是封口大會,劉書記要求咱們不信謠、不傳謠,不搞封建迷信,說趙老三和郭大嘴是工傷致死,縣裡會給家屬表彰、撫卹。”
“我再細一打聽,才知道昨兒個晚上出了多大的事兒。縣委和區裡的領導在咱靠山屯開完會,接着便去了洪廟村,又是一番同樣的話,總之,就是想把這事兒給捂下來。我看他們壓根就不是關心死不死人的問題,重要的是這人是怎麼死的!當然只能是工傷致死,絕非山精鬼魅作祟,當時的zz氣候,哪個領導不怕和封建迷信沾邊兒?其實這工傷致死的說法糊弄別人可以,可這快活鋪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後來,就再沒人敢進金牛山了,這山從五八年的那次事故起。便自動封了。就是六零、六一那兩年最困難的時候,咱們這幫山民也只得守着這滿山的果子和野牲口捱餓,倒是有餓得實在受不了的,進去了。卻再也沒出來。”
說到這兒,韓東臨扭頭衝薛向苦笑一下,道:“大隊長,這下你知道我們爲什麼要燒山了吧?不是咱們忘恩負義。這金牛山早些年怎麼說也養活了咱的祖祖輩輩,咱們怎麼可能對它沒有感情?可以說,沒有這金牛山,就沒有靠山屯,若不是實在被逼得沒了法子,誰願意毀了祖宗的根基啊!說到這兒,我也不怕您說我黨風不正,這山中定是有邪祟。那夜趙老三和郭大嘴憑空不見。絕不是什麼豺狼虎豹所爲。一來,金牛山也就縱橫十數裡,老輩獵人早把這山做了天然的養殖場,虎豹豺狼等厲害地猛獸早打得絕了種,就是爲了讓山雞、野兔、野豬這類野牲口生長;二來,就算還有漏網的虎豹豺狼,也不可能有那麼大的能耐。憑空弄沒一個人,短促的聲音還好解釋,可能是被猛虎咬斷了脖子,可沒血跡撒漏,這就不正常了。所以,定是鬼魅山精一流,不然是不可能說得通的。鬼魅怕火,再厲害的精怪,也敵不過咱們一把火,所以。這山。非燒不可啊。”
“狗屁的鬼魅精怪,你韓秀才壓根兒就是胡咧咧。”李擁軍語出驚人,橫空飛來一句話,將衆人的視線皆引到了他的身上。
衆人皆拿眼灼灼盯着李擁軍。就是韓東臨被打斷了言語,也沒回嘴。等着看他有什麼要報料。畢竟鬼魅精怪作祟,可不是韓東臨一個的想法,幾乎這十里八鄉都說這金牛山不乾淨,難道李擁軍真見過那物件兒。
李擁軍拿出了殺手鐗,果然引得衆人齊齊動容,他竟不忙着言語,似在等人捧場打賞一般。薛向這會兒也聽得心如貓抓,他一開始就不信什麼鬼魅精怪的說法,只猜測是某種猛獸。可韓東臨的方纔的推測,也未必沒有道理,一時竟讓他好奇更甚。
這會兒,薛向見李擁軍竟然賣起了關子,心下不爽,瞪了他一眼,“麻溜兒地說吧,莫不是還等着領賞呢?我一大早,飯也沒吃一口,盡聽你白話了,怎麼,還不滿意?”
“那哪能呢,不是我老李賣關子,實是在想怎麼說。方纔,我說韓秀才是瞎咧咧,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個啥物件兒。”李擁軍話音剛落,韓東臨蹭得就站了起來,要報方纔的一箭之仇。他還以爲,李擁軍知道是啥物件兒,被罵了也就認了,哪知道,這小子竟跟自己這兒裝犢子。
“韓秀才,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李擁軍玩了把挑逗,伸手拽了韓東臨坐下後,就開了口:“那是六三年九月初,稻子正是將熟未熟的時候,那年天干得厲害,個把月沒下一滴雨。你們都知道,那會兒剛熬過三年大饑荒,社員們對糧食敏感得嚇人,生怕再不下雨,田裡絕了收,又得捱餓。當時,老隊長便組織人到三十里外的田字港引水,可田字港又不止供咱們一個屯子,這快活鋪一大半兒的農田都指着田字港。因此,各大隊就派了人在田字港守夜,生怕別的大隊把水給放多了。那夜,正是我和鄧四爺負責守夜,說起來,那晚要是沒有李四爺,咱這條命就交待了。”
“鄧老四!那老瘋子?”接話的是第三小隊的小隊長彭春,一個三十來歲的圓臉漢子。
“你狗r的說誰是瘋子呢?”李擁軍立時炸了,方纔他就說了鄧四爺救過他的命,見了彭春說鄧四爺是老瘋子,能不急眼?
“怎麼不是瘋子,哪次開會說燒山,這老,老爺子都跳出來,說什麼燒不得啊,再等個三五年,這山就活了啊。你說說,這不是說瘋話是什麼?”攝於李擁軍當過兵的威名,彭春把到嘴的老瘋子換成了老爺子。
李擁軍還待要爭辯,卻被薛向揮手止住,讓他言歸正傳。見大隊長髮了話,李擁軍不敢再辨,接道:“那晚田燥球熱,我和鄧四爺就睡在田字港邊上的田埂上。田裡蟲叫蛙鳴,噪得不得了,再加上蚊蟲亂撲,四周點了一堆艾草也不頂用。渾身被咬得盡是疙瘩不說,耳邊的蚊子嗡嗡聲,跟打雷似地,月亮都掛到西山邊上了。我和鄧四爺兩個還沒睡着。當時,真是熱得不行了,渾身粘汲汲的,一抹全是汗。我受不得熱。起了身子,便跳下田字港準備洗個澡,哪知道我剛一入水,鄧四爺緊跟着便跳了下來。
“我正準備張口說您老也熱得不行啦,哪知道嘴巴剛張開,鄧四爺一把便捂住了我的嘴,伸手指了指對岸的稻田。那晚月色不好,再加上。已是半夜,光線越發得暗了。可當時眼前的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但見對岸一大片稻田,突然一陣騷動,忽地,稻田就跟翻了波的水面似地,陡然起了一道直直地波浪。大片的稻子向兩邊分開,一道黑線從遠處飛快地像我們所在的田字港射來。”
“當時,我一個激靈,拔腿便要跳上岸,準備逃走,卻被鄧四爺死死地按住,他拽着我慢慢地蹲伏,將身子靠着岸邊穩下。這會兒,我也回過神來,知道要是弄出響動。以那黑影的速度。片刻功夫就得被它追着。我靜靜地蹲在原地,心卻跳得快要從腔子裡蹦出來一般。這時,我忽然發現原來遮天蔽日的蚊子不見了,原來的蟲鳴蛙叫也突然歇了聲。四周靜得嚇人。忽然,一道怪聲響起。呼嚕嚕,呼嚕嚕,似在喝水,又像牛在打呼嚕。我順着聲源正要望去,李四爺狠狠掐了我一下,我轉了一半的腦袋,立時就頓住了,方纔想起這聲音只能是那黑影弄出的,我這一動簡直就是找刺激。”
“果然,我剛轉了腦袋,眼珠子還吊在半個眼眶裡,沒敢划過去觀望,那邊的呼嚕聲立時停住了。我確信當時那黑影一定是朝我這邊看來,因爲當時我汗毛都炸了起來。這是我當兵打仗練出來的本能,就靠着這感覺,我不知道多少次從美國鬼子槍口下逃生。你們永遠想不到當時我的心跳得有多塊,腦子裡一邊空白,鼻腔裡都沒敢露出一點熱氣,身子軟綿綿地沒了一絲力氣,若不是鄧四爺在下面死死托住我,說不定我當時就得倒在水裡。”
“這種狀況持續了大約幾個呼吸,那邊又響起呼嚕聲的時候,我的魂兒纔算又回來。呼嚕聲響了大概有三四分鐘,聲音剛停,我陡然感覺水面頓時蕩起了波紋,鴨蛋黃的月光下,我纔看見,那波紋居然有十來米大小,這,這該是個什麼東西啊!”
“波紋來得快,散得也快,我和鄧四爺所在的這邊岸上起了嗖嗖聲的時候,水面又定住了。我知道那物件兒上了岸,我和李四爺哪敢立時就上去,還是老實地隱在岸邊。直到蚊子如雷,蛙聲四起的時候,我這才和李四爺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岸。天亮的時候,我特意去了對岸的稻田,那面稻田像被石磙碾過似的,開出一條水桶粗細的路來。”
“後來,我問李四爺那是個什麼物件兒,李四爺卻讓我別問,也別出去亂說,只說別進金牛山,保管沒事兒。再後來,我再沒見着那物件兒的影子呢,想來六四年到現在,又是十多年過去了,說不定被老天爺收走了呢。”
李擁軍這段故事很長,卻沒有人打斷他。實在是衆人對金牛山這二十年的禁忌之物的真身,實在是太好奇了。即使李擁軍終究沒道出那物件兒的模樣,可衆人卻從方纔李擁軍的描述中,真真切切體味到了那物件兒出則百獸震恐,萬籟無聲,動則迅疾如風,攪動江河的赫赫兇威。
“老李,莫非你認爲那物件兒就是導致五八年失蹤案的罪魁禍首?”韓東臨最先開了口,提出了關鍵問題。
韓東臨臨門一腳踢罷,衆人心中也泛起了波瀾:是啊,這物件兒兇惡,又怎見得五八年的趙老三和郭大嘴就是喪在它的手裡了。畢竟聽李擁軍方纔所言,那物件兒出沒之際,可是動靜大得嚇人,又怎會是無聲無息,讓那三四十人都不能覺察?
李擁軍正待出言分辨,忽然,遠處起了喊聲,聲音沉鬱,似在喚“大隊長”。薛向循聲望去,但見來人是位老者,發白如雪,散亂地搭在腦門兒上,身型雖有些佝僂,但依然高大,一張橘皮臉迎着陽光快速地靠近。
及至近前。薛向見了老者的裝扮,心中先是一樂,接着,便慘然了。
你道怎麼回事兒?
原來這老者上身是一件補了無數個補丁。翻了毛皮的破羊皮襖,這倒沒什麼。可他下身的襠處赫然寫着“尿素”兩字,這褲子竟是用化肥袋縫製而成。薛向猛然一見,便如見了後世的ps惡搞一般。心中可樂,接着,想到靠山屯的社員竟窮得連褲子都不穿不上,心中那還有一絲喜感。
薛向站起身來,還未答話,李擁軍先喝破了來人的身份:“鄧四爺,您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李擁軍故事中的男配角、靠山屯碩果僅存的老炮手(獵人)鄧四爺。靠山屯自五八年封山至今,已有整二十年。老一輩炮手差不多被歲月這把殺豬刀宰了個乾淨,新一代炮手又未長成,就剩了這殘喘至今的鄧四爺。
鄧四爺竟不理他,雙手在身上的破爛羊皮襖上擦了兩下,上前便拉着薛向的胳膊,道:“大隊長啊,這金牛山千萬不能燒啊。再等五年,不,三年,我保管這金牛山會變成一座金山啊。大隊長,不能讓燒山啊……”
鄧四爺反覆就是“不能燒山”,卻又說不出個究竟,薛向聽得納悶兒。可彭春幾人聽得眉頭大皺:這老瘋子果真瘋到大隊長這兒來了。
“鄧四爺,來來來,有什麼話,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薛向拉着鄧四爺。便要他坐到石磙上。慢慢說。
鄧四爺何曾受過這等待遇,而且給予這待遇的,還是昨晚那個打人比自己打牲口還利索的彪悍大隊長。鄧四爺一疊聲地“不敢”,死活不肯落座。
要知道。解放前,鄧四爺家可是靠山屯這個小山村中爲數不多的地主之一。浩劫開始後。李四爺可沒少遭罪。因爲靠山屯地處偏遠,蝸居山中,山民們多是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此所謂的黑五類遍地難尋,因此,鄧四爺這窮得叮噹響的小地主就悲催地成爲了重點打擊對象。
每回開批鬥會,他都是被挨鬥的主力,多年下來,這早先脾氣火爆的青年炮手,也被徹底折騰老實了。平日裡,鄧四爺逢着普通社員,尚要尊敬三分,更別說這眼見比蔡高禮還蠻橫的娃娃隊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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