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病房堪稱豪華,能住進來的非富則貴,然,在這個年代,還不曾有什麼真正的富人,可以想見,能入住此間的除了貴人,也就是官員,再無別種可能。
的確,這間德江第一人民醫院的病房內,就住着兩位高幹,至少在德江範圍內,乃是名副其實的高幹。
一位是德江市委副書記、市長,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雲錦新區管委會書記,別說要一間豪華病房,便是兩間也用得起。
可偏偏這兩位硬是擠作了一間,不爲別的,但因同病相憐。
這會兒,黃市長歪在病牀上,頭上搭了個熱毛巾,篤信中醫的他,對西醫西藥不甚歡喜,好在他本是急火攻心,亂了方寸,便是不喝藥,睡上兩天也定能無事。
他卻是一通的下火中藥猛灌,倒是喝得整個人虛弱了不少,一張瘦臉泛着青白,搭着個散發着絲絲熱氣的毛巾,顯得極是虛弱。
然,相比起鄰牀的邱書記,黃市長整個人那算是精神多了。
對面的邱書記滿臉蠟黃,嘴角起了一溜水泡,眼圈烏黑,左手邊長長的吊杆上,三瓶吊瓶好似結出的碩果,結作一團,斜靠在了牀側,微睜了眼睛整個人憔悴到了極點,好似被烤焦了一般。
“躍進,我看還是算了吧,那活土匪就不是個人,跟這種人計較有什麼意思呢,白費精神罷了!”
邱躍進搬來和他黃市長一個病房,正是他黃思文的主意。
那日市長辦公會上,必殺之局,再度遭遇了毀滅性慘敗,黃思文最後一絲心氣也被打得透滅。
無論誰在承諾什麼,哪怕是如來佛祖站在他面前。跟他講,上吧,有我在。活土匪不能拿你怎樣,黃思文也是決計不信的。
失敗得多了。他整個人徹底頹了!
今次,他攀扯邱躍進跟他住一間病房,存的就是好好規勸規勸這位邱書記的心思,以免這傢伙不聽勸,硬走了最後一步,踏上了絕路。
他邱某人上不上絕路,黃思文不願多操心,關鍵是。姓邱的若是一意孤行,豈非拖着他黃某人上了斷頭臺。
卻說,黃思文一句話罷,邱躍進根本無有反應,仍舊微眯了雙眼,盯着頭上的天花板,好似上面刻着天地至理,讓他沉思。
黃思文接道,“躍進,你就聽我一句勸。發昏當不了死,生氣不當飯吃,韓信還有胯下之辱。劉邦也有鴻門低頭,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有道是,先笑不算笑,後笑傾城郭,想當年……”
霎時,黃思文簡直化身了說教專家,嘴中名言警句。不要錢似地朝邱躍進頭上猛砸。
饒是邱躍進正心如死灰,聽不下任何勸告。這時,也被黃思文這滔滔不絕的廢話。砸得蹙起了眉頭。
見邱躍進起了反應,黃思文好似受到了鼓勵,嘴皮子動作地越發勤便了。
邱躍進終於崩潰了,伸出手來,玩命兒搖牀邊的鈴鐺,兩名特護快步入內,急問根由。
“給我換間病房!”
邱躍進漠然說道。
不待兩名護士接茬兒,黃思文揮手道,“都出去吧,我和邱書記談工作!”
黃大市長在德江市委沒什麼份量,可在這羣小護士眼中,卻是頂天立地的大人物,他都發話了,誰敢不聽真,立時便退散而去,便是邱躍進不住要鈴鐺,這二位也裝聽不見。
誰叫他們大領導吵架,人家小護士能做的,也只能是聽更大領導的話。
小護士方去,黃思文又開始趁熱打鐵,“躍進,看見了麼,這叫胳膊再粗,扭不過大腿,你邱書記在蜀中的名頭,遠勝我黃某人,可在小護士眼中,你比不過我,爲什麼?還不是時移事易,情況不同,也就註定了你邱書記在德江比不過我黃某人,連我都比不過,還如何跟活土匪鬥?”
“我早看明白了,活土匪這人勢頭極旺,觀其履歷,這是擺明了要大用的,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在德江久待,其實,用不着爭,用不着鬥,一年半載後,活土匪在德江的一切,還不都是我們的,爲什麼就不能忍忍!”
“不就是個女人麼,大丈夫何患無妻,人都被活土匪搶走了,你還惦着人家作甚,即便搶回來,不也是雙破鞋……”
彭的一聲巨響,邱躍進竟從穿上跳了下來,扯掉拴在吊杆上的吊瓶,朝黃思文猛砸而去。
要說,黃思文先前絮叨之初,邱躍進還是聽進去幾分,然,一牽扯到蘇美人,邱躍進便似陡然換了個人,心火高熾,欲要吃人。
尤其是當聽到黃思文說蘇美人是破鞋,若身邊有把刀,邱躍進一準兒能將黃市長給劈成兩半。
卻說,得虧邱躍進身體正弱,氣力不佳,準頭不足,接連兩個吊瓶,皆未砸中,恰好一左一右,砸落在黃思文左右兩邊的牆壁上,發出巨大響聲,驚得黃思文一股腦兒,趴下牀來,顧不得被藥水浸溼的地面,異常敏捷地鑽進了牀底。
邱躍進發完威風,猛地彎了腰,捂住手臂,疼得嘴角直抽抽,再細看時,他捂着的手臂,竟然鮮血長流。
原來,方纔邱躍進怒極攻心,驟然發飆,根本不曾顧慮周全,看見什麼扔什麼,根本就忘了,那扔出去的吊瓶之一的另一端,還有針頭正別在自己手筋之中。
瓶子是扔出去了,那針頭也深深扎進筋裡,別出個大大豁口,弄得鮮血長流之餘,也真是痛徹心扉。
就在這時,咚咚兩聲,門被敲響了。
躲在牀下,驚魂未定的黃思文,同捂着瘡口、不住呲牙的邱躍進,皆無意開門。
咔嚓一聲,門竟被自己打開了,先探進一顆禿頭,正是第一人民醫院的院長肖國慶。
還未看清裡間情狀,肖國慶便笑着說話了,“黃市長,邱書記,省委曹衛國處長來看望兩……”
“位”字還未出口,肖國慶便被病房內的景象驚呆了,連忙大呼小叫地喊醫生,喝護士。
一直忙亂了小半個鐘頭,室內的混亂纔算止住。
室內的積水打掃一空,邱躍進的手上纏上了繃帶,便連二人的牀榻上的被褥,皆換作了全新的。
曹衛國,邱躍進,黃思文皆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了,各據一邊。
曹衛國沒說明來意,徑直問了二人緣何會鬧成這樣,可如此醜事,二人如何敢宣諸口外,皆悶頭不言,大口抽菸,絲毫不顧忌此間是病房,乃是禁菸區。
片刻,便抽得屋內,煙霧裊繞,滿室生香。
從不抽菸的曹衛國,實在受不得這二手菸的折磨,咳嗽一聲的,打破了沉默,“按說,二位都是我的領導,有些話,我不該說,也不該我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說,值此板蕩之際,危急之秋,正是我等同心同德,共渡難關的當口,爲什麼就不能同心協力,非要窩裡鬥呢,蔡書記若要看見方纔的景象,該當如何做想?”
“我知道二位皆受了某些人的政治手段,有些心灰意冷,可某些人就是再有本事,可別忘了,蜀中還在蔡書記的掌握之中,有蔡書記在,他就翻不了天,尤其是躍進這邊的困難,蔡書記都知道了,也爲躍進你繼續主政雲錦,做到了最大的保駕護航,靜等着好消息吧,那人在德江,囂張不了多久了,我今天來,就是聽說了二位在德江住院,特意過來探望探望,蔡書記的意思,我也滲透到了,就不多留了,二位好好將養!”
說罷,曹衛國不待二人言語出聲,便自顧自行出門去。
眼見着他便要行出門去,邱躍進豁然站起身來,急道,“曹處長,蔡書記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你要是不說明白,我就住這醫院了。”
邱躍進哪裡還有前番大衙內的矜持和尊嚴,整個兒一尋求保護的小白兔。
的確,短短几日,邱衙內被折騰怕了。
拖字訣被薛老三破去後,邱躍進深知,暫時,這雲錦是回不去了,若是回去,薛老三故技重施,能尋出一萬件事來煩他,一件解決不好,薛老三就有了拿他出氣的由頭。
想到那幾日的淒涼,邱躍進從骨頭裡發寒。
這會兒,曹衛國話說了一半,說什麼蔡書記體諒他邱某人的難處,會採取有力措施,可這有力措施是什麼,邱躍進完全沒有概念。
話聽一半,他如何能夠安心。
“邱書記,仔細想想那人到底爲何能隨意拿捏你,就明白了,蔡書記向來是不出手則已,出手則一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說着,曹衛國重重拍了下邱躍進的肩頭,“邱書記,放心大膽的幹,萬事有蔡書記!”
說罷,曹衛國徑直行出門去,留下邱躍進怔怔發呆。
“爲何能隨意拿捏?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邱躍進暗暗咀嚼着兩句話,眼中精光卻是越來越盛,忽地,他一把扯掉,身上的病服,撲到黃思文身邊,搖晃着黃思文的臂膀道,“老黃,大喜,大喜啊,你要當書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