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敏攀爬在一顆巨大的榆樹上,他的腳下就是齊腰深的湖水,舉目四看,沒有一塊可以站立的陸地。不遠處有一個曾經巨大的地道口,現在已經被覆蓋在了水面之下,不見任何蹤跡。
“兄弟啊,都怪哥哥不聽你勸啊!”樑敏嚎啕大哭。
一夜之間,整個榆園裡死的人太多了,樑敏現在都不知道到底能倖存下來幾個。要不是自己會點水性,恐怕早已經埋在了地道中。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趕緊想辦法離開這裡吧。”姚海覺得自己特別無能,近兩年的時間他都不能說服這些人離開榆園。
姚海沒有躲在樹上,他已經在水裡泡了一天一夜了,手裡始終握着砍刀拼命地揮砍着榆樹。在他的身後,已經有五個巨大的木筏搭建完成,木筏上坐着一些老弱婦孺。
“東南北三面全是金兵,腳下又是一灘死水,如何撤?”樑敏繼續哭喪着臉。
“那你也給我滾下來。哭?有用嗎?”姚海憤怒地用刀尖指着樑敏罵道。
“我的人都死光了,你要我怎麼辦?”樑敏感到絕望,他想到了自殺。要不是恰好碰到姚海,估計這會他正在準備繩子呢。
“那也不能守在這裡等死啊。你是大頭領,你得帶頭想辦法救大家。”
“姚海兄弟,你以前是大明皇上的侍衛,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樑敏以後全聽你的。”樑敏摸幹了眼淚,很認真的看着姚海。
“那好!先去找所有還活着的人,大家一起砍樹扎筏子。”
人在絕境中爆發出的潛力是無限的,尤其是當生死存亡的時候。
榆園裡的人本身就是一羣頑強的生命力。
水淹沒了土地,但是在水面,人們紮起了一片相連幾裡的木筏。木筏上生活着大難不死的人羣,以旺盛的生命力宣告着大屠殺之後頑強的生命力。
一隻鴿子越過榆樹林和水泊,輕輕地停在木筏上。姚海抓住鴿子,解開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管,然後喂鴿子吃了幾顆僅剩的玉米粒。
“姚海兄弟,南面怎麼說的?”樑敏心裡知道,大明既然還把姚海派到這裡就不會不管榆園。
當過領導的人,看問題自然和普通人不同,能救榆園的也只有大明朝,樑敏現在是真的全指望姚海了。
“方近南讓我們向西走,說在西面會有人接應我們。”
“方近南?是那個江湖上傳的那個人嗎?”樑敏激動不已,他是真沒想到姚海居然是江湖傳聞的方近南的手下。
“等你活着出去,我帶你去見方近南。”姚海微微一笑,他早就知道江湖傳聞的方近南其實只是一個小妮子。
“那兄弟你說話可要算數,俺樑敏最佩服英雄。平生不見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
“停!”姚海趕緊止住了樑敏的話,這些詞兒他都聽膩了。
“方近南說了,要把我們榆園的骨幹全部編入天地會河北分舵。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分批朝西突圍出去。”
“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昨天跟附近幾個大莊子的人聯絡過了,咱們現在活下來的還有一萬多人。只怕這麼多人不好撤吧?”
整個中原已經被洪承疇安定下來,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大批的流民,不用說就知道是哪來的。上萬人的流動不是小目標,這個事情需要好好策劃一下。
“放心,西面有人負責接應,我們只管組織好轉移就行。”姚海一邊說,一邊拿着一個木炭在紙條的背面寫着一些符號,寫完之後重新塞進竹筒,把鴿子放飛。
堰塞湖不可能一直堵着,後金也沒打算把這一片建成湖泊。所以,幾日後榆園的積水就在流失。
成片成片的竹筏慢慢在榆樹林裡移動着,最後匯聚到了濮陽北面。
“死胖子,你怎麼還這麼胖?洪承疇怎麼沒抽乾你身上的油水?”
姚海帶着一身的泥漿出現在李銘面前的時候,李銘依然是那個穿着綢緞的大胖子,只是身後多了四個花枝招展的小媳婦。
“託皇上的福,我李銘是喝涼水都長肉。”李銘湊到姚海耳朵邊悄悄笑着說。
樑敏警惕地看着周圍,姚海跟前的胖子一身後金打扮,尤其是腦袋後面的豬尾巴特別扎眼。要不是知道姚海是大明皇帝身邊的侍衛,他甚至懷疑已經被人賣了。
“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天地會山西分舵舵主。這邊呢,就是大名鼎鼎的榆園大首領:樑敏。”
“幸會幸會!”李銘抱拳行禮。
“兄弟,他們真的不是金兵?”樑敏把姚海拉到一邊問。
“放心吧,如假包換的天地會舵主。”姚海拍拍樑敏的肩膀說。
“樑大首領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這邊請。”李銘也不惱,他就是這個性格。
李銘給榆園的人準備了一個大莊子,姚海他們是第一批抵達的。其實也是爲了提前探路。
衆人進了莊子還沒來得及歇息就被帶到一處院子,院子很空曠,沒有什麼雜物。但是院子裡卻站滿了人,這些人面前都放着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是一個銅盆,銅盆邊上搭着一塊毛巾。
“這是?”樑敏一愣,這是什麼禮節?難道要準備洗臉吃飯?
“大首領初來,我先解釋一下。根據方近南總舵主的命令,進入後金的地盤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剃頭。”李銘笑着說。
“什麼?你要我們剃頭?”樑敏怒了,他們在榆園堅持那麼久是爲什麼?不就是不想當後金的順民嘛。
鬧來鬧去最後還是要剃頭,這事樑敏想不開。
“咱們在榆園的時候不是說好的嘛,一切聽我的。”姚海瞪着樑敏。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咱們這是在敵佔區,你不剃頭能走多遠?”姚海說完,走到第一個剃頭匠跟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說:“剃吧!”
樑敏磨蹭了半天,最後還是坐到了凳子上。當第一刀下去之後,一股涼涼的感覺充斥着頭頂,然後樑敏捧着長長的頭髮哭了。
一院子的光腦袋都在哭,姚海到處忙活着勸解。
“兄弟,你說等水乾了我們還可以回去嗎?”樑敏紅着眼睛看着姚海。
“回不去了。金兵動了這麼大陣仗,他們會放過你們嗎?”
“可是這麼大的榆園,他們總不可能一把火燒了吧?”樑敏不死心。
榆樹喜光,耐旱,耐寒,耐瘠薄,但不耐水溼。當成片成片的榆樹浸泡在水裡長達半個月之久之後,樹根全都被泡爛了。
榆園裡的榆樹直接“淹死”了。緊接着,堰塞湖裡的洪水退去,榆園裡只留下曬得枯黃的死樹林和炸裂開的乾燥地面。
侯方域舉起第一支火把,順手就丟到了一大堆柴薪上,火頭噌地一下冒出,順風帶着火頭點燃了榆園裡的老榆樹。
“狗日的金兵真狠啊!不光淹死了我們幾十萬榆園的百姓,還要一把火燒光整個榆園。”樑敏他們得到消息後咬牙切齒地罵道。
“幸虧你們撤出來了,要不然現在逃都沒地方逃了。”李銘望着遠處的天空,那裡黑煙滾滾,半邊天都籠罩在黑漆漆的煙霧中,見不到一點藍色。
“舵主,咱們現在去哪?”樑敏問姚海。
“我們是河北分舵的,當然要去北直隸了。”姚海對於自己的新身份還不適應,他沒想到自己成了方近南的手下。
當最後一批榆園的百姓安全撤離之後,在他們身後的不遠處,熊熊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
“把所有的筏子堆到樹林子裡燒掉,不要給金兵留下我們還活着的痕跡。”姚海最後的命令算是給榆園劃上了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