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挺着日漸沉重的身子,坐在樹蔭下摘菜,耳邊聽着屋裡傳來的低沉的說話聲,心下暗歎了口氣,下午槐子三舅來了,不知是不是來借錢的。
自從這清輝縣換了縣令後,變化真的很大。怎麼說呢?應該是貧富急劇分化吧。
以往,就算也有貪官來,大家都是一樣窮,反正都那麼混就是了;如今,下塘集繁榮起來,有錢人多了,有當地發家的,有外來落戶的,還有李家這樣的鄉紳,那些窮戶先是賣田地,再是賣兒女,或淪爲佃戶,或淪爲奴僕,或投身到集上方家的作坊裡做事,失去土地的人漸多了起來。
槐子家的四個舅舅原來比槐子家過得好,可是他們也不過是日子過得去罷了,哪裡經得起這樣剝削?四五月的時候就已經支持不住了,來借了一回糧食。
屋裡,張大栓父子正陪槐子三舅坐着,幾人略爲寒暄了幾句,便問起三舅的來意。
三舅搓着粗糙的手掌,有些尷尬地對張大栓道:“姐夫,你看這,我也是過不下去了才厚着臉皮上門來的,不然也張不了口。我曉得你們也難,楊子唸書可花錢了,如今他又去了湖州應考,都說窮家富路,只怕你們爲他這盤纏使費也掏空了家底。可是我要不想法子將這兩個月混過去了,就得賣田地,那可不是敗家了麼?”
張大栓等他說完,就嘆氣道:“老三,我還不曉得你——從來就是個要臉的人,不是十分難。你怕也是不會上門的。”
三舅連連點頭插話道:“娘不讓我們來哩,說咱們本該幫你們纔對。大夥齊心,把楊子培養出來,他要是中了秀才,咱們這些親戚可不就都有指望了麼?眼下不出力。反而來聒噪你們,實在是不得已。所以,我雖然開了口。要是你們真的拿不出,就實說,就算賣地。也不能缺了楊子的花費。”
他說着說着臉就漲紅了。心裡十分羞愧:這現成話實在沒分量,真要爲楊子着想,就不該上門,自己另想法子纔是。
槐子忙道:“瞧三舅說的,誰還沒個難處。這也不是你們懶,不勤儉持家,還不都是貪官鬧的。眼看就要收稻子和玉米了,咱們互相幫襯着。咬咬牙就能挺過去。三舅有啥想法就說,都是至親,又不是外人。”
張大栓也連連點頭。這幾個舅兄還都不錯,不是那等沒情義的人。尤其這個三舅兄更是個實誠人。
三舅見他們父子如此,感激地說道:“本來借點兒糧食就夠了,可是我心裡算計了一番,就算是稻子、玉米和山芋等東西收上來,拉拉雜雜的也賣不上價。我們不比你們靠山的村子,還能有橡子果兒餵豬,我們可不就從地裡摳些出息麼?這還不夠交稅的。我就想着,要是大栓你能擠點兒錢出來,我就借幾兩銀子,去走村串戶地收些山貨,到集上賣。如今集上鋪子多的很,啥東西都能買賣。唉!連賣人都有了哩!”
槐子聽了一呆,本打算三舅是來借糧的,那倒好說,可是借錢……
家裡也就剩了二兩零碎銀子。菊花身上倒是有錢,每次集上的鋪子收了租金他都是全部交給菊花,因爲那些鋪子本就是鄭家陪嫁的。
可是他也不能張這個嘴哩。楊子走的時候,菊花也塞了些銀子給他,那還可以說是做嫂子的一份心意,要是親戚來借錢,也讓她出的話,就沒這個道理了。自己沒讓菊花過好日子,倒先用起她的錢來,愧也愧死了。
張大栓跟張槐想的一樣,要是借一兩銀子還能勻出來,借幾兩銀子就有些難了,或者再等兩個月也就能轉過來。
張槐又想起另外一回事,他誠懇地對三舅道:“舅舅,別說眼下我們沒有錢,就算有,我也要勸你忍一忍——不要去白費這個心思。你瞧我跟青木,好歹也經管了兩年作坊,可是我們都沒出去打點買賣,因爲這時候做生意難哩。不是那家底厚的,能耐大的,就要被官差剝一層皮。如今咱先等等,要是楊子中了秀才,你還擔心啥?把田地往咱家一掛,我們還能找你要租子不成?就想做生意,也要等兩年,等這狗官走了,看下一任縣令咋樣,那時再做打算。咱先勻一兩銀子給三舅,再弄些糧食吃的家去,等這一撥糧食收上來,家裡再磨不開的話,那時我家的豬也能賣了,錢也湊手了。”
三舅聽了這話,低頭細思一番,覺得有道理,便說道:“那舅舅聽你的。我就說你比舅舅能耐多了,咋不去開個鋪子哩?你們集上又有房子,各樣東西都是現成的。看來是我把事情想得忒便宜了。”
槐子認真地說道:“我們不去集上開鋪子,也是怕連鋪子被人霸佔了,索性就租給了人。三舅,咱窮點都不要緊,好歹把這幾年混過去,可千萬不能讓人有事。你這生意其實也不妥:那些貨收貴了的話,賺不到錢;收便宜的話,人家不賣給你哩——他多跑點路去集上不是更好?如今誰不是把幾個銅板看得跟命一樣,咋也不會捨得便宜賣給你的。”
張大栓也連連點頭,跟着也交代了許多話。
三舅一邊點頭一邊笑問道:“槐子,你說楊子能不能中了秀才哩?你外婆見天在家燒香磕頭,說要是老張家祖墳發熱了,出個秀才那該多好。”他放下做生意的念頭,心裡輕鬆了好些,就問起楊子的事來。
張槐微笑道:“咱也不好說,橫豎過不多久就能知道了。反正舅舅也別擔心,也別吱聲。就是這糧食咱也得小心點,每回少挑一點,要不然,人家還以爲咱家有好多糧食哩。”
三舅急忙道:“這我能不懂麼?我剛纔就想,要等天晚一些再挑回去哩。那些人都跟豺狼似的,讓他們看見了還得了?就是叫鄉親看見了也不好,不說咱親戚情分好,還以爲你家有好多糧食哩。要是上門的親戚多了,你們也吃不消。”
張大栓沉聲道:“等天暗一些,我跟你一起去,一來能多挑些,二來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回家。”
三舅點頭道:“那我就多謝了。你大舅家還能支持,二舅家也夠嗆,四舅家本來也支持不住了,虧得有玉芹幫着,纔好了些。咦,咋你們村沒有官差來哩?都能交得起稅?”
槐子點點頭道:“還不是作坊賺了點錢,不然就該跟你們一樣了。再就是李舉人的爹孃住在這裡,他們好歹給點面子。”
其實,那些人不來清南村,主要是因爲:一來清南村的稅都交了,二來那些官差也不敢來這裡刮地皮——上回“焉兒壞”他們幾個可是被打個半死,回去又被縣太爺打了板子,如今他們誰也不敢來這裡,反正稅也收了,於是就不來找事,真是吃柿子揀軟的捏。
三舅羨慕地說道:“等楊子也考上了秀才,那清南村就有兩個秀才了。噯喲!這可是了不得的事,到時候誰敢欺負你們村?”
張大栓跟槐子相視一笑。
兩個秀才?怕是最少要有三個秀才,要是劉四順也中了的話,就有四個秀才了。不,是三個秀才一個舉人,這確實要轟動一番了。
說笑間,何氏就進來招呼吃飯,笑對弟弟道:“咋樣?我就說不妥吧。三弟你該忍忍,不要心急,沒見咱村的作坊,本來弄得好好的,只好賣了,誰能犟得過那些人?”
三舅點頭道:“外甥也說了,叫我緩緩。只是又麻煩姐姐了。”
何氏嗔怪地說道:“往常你們不是都幫過我?幸虧我們村還算好,要是也跟你們一樣,這會兒咱一窩親戚全沒指望,那可不是要賣地了?如今好歹有一個能支撐,拉扯着過了這兩年,許就好了哩。”
三舅連連點頭,也覺得慶幸無比。
等槐子進廚房幫着端菜時,菊花問道:“槐子哥,三舅來借錢,家裡沒錢了吧?我拿幾兩銀子給他。三舅人不錯,要不是難,怕是不會開這個口。”
她很喜歡槐子這個忠厚的舅舅,當年賣小牛給鄭家,跟鄭長河倒着砍價,是個難得的實在人。
槐子忙將三舅借錢幹啥跟她說了一遍,又說了自己的想法,和送糧食的事,讓她不要操心。
菊花這才點頭,也覺得這門生意不妥,還是忍忍比較好。
何氏進來笑道:“我說讓他們先商量麼。菊花,你那點錢留着吧——將來給兒子,咱可不能用你的錢哩。”
菊花微笑道:“瞧娘說的,這不是應急麼!”
下晚的時候,張大栓跟三舅各挑了一擔糧食,何氏又收拾了好些雞蛋,撈了幾條魚給裝上,趁着天色暗了送去何氏孃家。
後來又連續送了兩趟。虧得地下儲藏室挖好後,他們根本沒賣過糧食,除了交稅用的,全部藏了起來,所以家裡糧食充足的很。
只是上門的親戚忽然就多了起來,有的借糧,有的借錢,弄得人愁死了。也不是說不借,誰沒個難處哩?該幫的時候幫一把,人家都會記在心裡。只是這樣紛紛上門,誰也吃不消。相互間還要攀比,覺得你借他多了一百文,我少了兩升穀子等,饒是借了東西還得罪人。
鄭家也是一個情形,其實整個清南村都是這種情形。
最後,只能狠狠心,一律只借少量的口糧,而且大多是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