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相信住貧民窟的窮小子能寫出錦衣玉食花團錦簇的《紅樓夢》嗎？
寫《霧都孤兒》還差不多。
在大道，就是一羣只能租房子擠公車吃盒飯加夜班的毛頭小夥和姑娘們，蹙眉弄額翻書上網絞盡腦汁敲出了諸如“質樸的浪漫，自在的優雅”、“海岸邊的童話生活”之類如同夢囈的文字，卑躬屈膝去爲財大氣粗的房地產商塗脂抹粉破嗓叫賣。
我高度懷疑，在廣告業做久了，會出現人格分裂的。
比如趙老師，就是一個神蹟的存在。趙老師打小喜好文學，喜翻連環畫，小學作文整天被老師當範文念，初中有百字散文變成鉛字刊登在縣城教育通訊上，高中畢業入伍當兵專門負連排黑板報，退伍後進入國營工廠搞文宣，四十歲廠子倒閉來深城再次轉型做文案——這是一代文青百挫百戰不屈不折堅持理想混飯吃的史詩經歷啊。
瞭解了趙老師夢想與坷坎，我不覺肅然起敬，只要他不跟我上課，我天天給他沏熱打水。趙老師撫杯感慨：“朝聞道，夕死可矣，發憤忘食，好學忘憂，我不知老之將至矣。”哎，入戲久了，說話都沒有人味了。
我扭頭逗黃宸。“小黃，聊會兒。”
“沒時間，我纔想了三十幾個樓名，下午況總監回來沒法交待。”
“寫不到100個，他能吃了你？”
“我姐妹會吃了我。一起來深城半月了，就我一個上班，下個月的房租伙食全指望着我呢，我要搞砸了，砸的是三個人的飯碗。”
“把你想的樓名念一念？”
“你不會抄我的吧？”黃宸一臉戒心。
把我當什麼人了，除了偷心，我從不偷女孩任何東西。“放心，不但不抄你的，還贈送你三十個。”
“當真？”黃宸看着我點頭確認，纔對着本子一個個念：“城市花園、王府花園、四季花園、現代花園、御景園、締景園、順意園、如意園……”
“得得得，打住。”我趕緊叫停，小姑娘長的文文靜靜敢情肉麻起來殺人不見血，讓我先把早餐消化完先。“打開公享文檔，我傳三十個樓名給你。”
趙老師在我後面嗤笑：“看不出張明還是個多情種子，甘做春泥護花花。”
我頭也不回道：“您老把我比做牛糞更好，花兒儘管往上插，我不怕被紮成刺蝟。”傳過文件，我關機整理東西，拎起包往外走。
“張明，你去哪兒？”趙老師以領導姿態問。
“去現場看樓盤。光在屋裡翻資料，坐在馬桶上憋名字，這不閉門造車麼。”
“看樓盤況總沒有安排。”
“我自費行不，車費不讓您報銷，誰跟我一起去？”
黃宸躍躍欲試，趙老師說：“你這是違反紀律，要扣獎的。”黃宸又坐穩當了。
我不理會，來到前臺在出勤冊上登記一下，順
便和“林依晨”聊兩句，“林依晨”還是北方老鄉，關係一下又近了三分。
趙老師端着大瓷杯出來續水，見狀釋然道：“啥子看樓盤，見了漂亮女娃子就挪不動腿子嘍，出去也是會女娃子吧？”
“沒錯！還不止一個。”
現場轉完，我往回緊趕慢趕也沒趕上公司的免費午餐，只好多喝兩杯免費咖啡撐撐肚子，順便提提精神。
一進屋黃宸面色緊張小聲地提醒我：“況總監中午回來了，問你哪去了，臉色很不好看呢。”
趙老師仰靠在椅子上敲邊鼓：“況總監還說，下午一上班就要交100個樓名。”
我看看錶，一點多了。
趙老師幸災樂禍地嘆息：“哎呀，我最後一個名字實在不好想啊。”
黃宸着急地問：“你還差多少？”
我說：“路上想了十幾個。”
“你死定了。”黃宸愛莫能助，她剛湊過八十。
我不慌不忙回到椅子上，將電腦打開，把路上靈光閃現的、深思熟慮認爲最棒的十個新樓名以大號黑體放在最前面。剩下九十個怎麼辦？好辦，不知道有互聯網這種神器麼，百度一下會死啊，輸入“樓盤名稱大全”，半秒鐘之內顯出來23萬多個相關網頁，從裡面copy修改九十個不難吧。
兩點十點，況人從自己大辦公室踱過來，先丟下一大堆新資料，然後抓起我們的三張打印紙，歪在椅子上一邊呷着咖啡一邊瞧。
嘩啦，看完一頁，丟了。嘩啦，又丟了一頁。一頁A3紙，分三行打印100個樓盤名，殘殺了我們無數腦細胞啊，他看得倒輕鬆。
“統統廢品！連廢品的價都賣不出去！豬腦啊，豬都比你們有想象力。”況人將最後一頁紙揉成團狠狠拋到桌子下。
黃宸紅着臉紅垂下頭，趙老師若無其事對着電腦屏幕看東西。我當然不服氣，雖然100個名字裡面沒有特別驚豔的，但至少有五六個感覺還相當棒的，況人這麼說忒他媽損了。
“請總監爲我們展示一下你比豬還活躍的思維，隨便說幾個名字讓我們開開竅。”我的座位和況人斜對角，側轉身正與他面對面。
況人鼻子哼了一聲，都沒帶正眼瞟我：“這種最低端的活兒都要我來搞，公司花錢僱你們幹什麼，白吃白喝免費上網吹空調？我的活兒，你們哪個又能做？真以爲三個臭皮匠能抵一個諸葛亮？”
況人說着，從桌上抓起一張紙又看了看，擡頭問我：“你去了樓盤現場？”
我點點頭。心裡氣得要死，你那點破活兒，老兒早晚跟玩兒一樣搞定。
況人椅子轉過來面對大夥，豎起食指道：“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在做什麼，起名只是第一步，只有我們的名字被人家用了，才能走到第二步——爭取樓盤的銷售代理。廣告之中，樓盤廣告利潤最厚，但是廣告的利潤跟代
理銷售的利潤比，就好象站街流鶯和交際花的收入差別，這是一步大跳躍，也是公司業務發展的重大轉進。”
說到這兒，況人意味深長看大夥一眼，接着道：“實話說，這個案子策劃部也在做，誰做成了，部門每人都會升級，待遇提升。做黃了，對不起，D部就地解散，你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最後一句話殺傷力太大，連心寬體瘦的趙老師聽了都微微顫動一下。
況人見大家都不吭聲了，很滿意自己的訓話效果，晃悠悠站了起來：“沒到現場看過樓盤的，現在可以去了。樓下有直達大巴，記得五點半之前回來打卡，明天早上每人再交20個新樓名——要讓我眼睛唰地一亮的。”說完，端着紅色的空杯子走了。
黃宸和趙老師嘟嘟囔囔，罵況人的毫無人性，抱怨如何能競爭過策劃部，一邊收拾東西，匆匆出門看樓盤去了。
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關上門放開音樂，燃支香菸，把腳翹到另一張椅子上，對着電腦欣賞網上的搞笑廣告，不住地呵呵傻笑。看得久了，腦子就有點走神兒，不自主地又轉到了樓盤起名上。
這個樓盤原本是有名字的，據說就是投資老闆所起：綵鳳閣。（狂嘔！）投資老闆挺有背景，廢話，哪個地產開發商能沒背景。兩年前低價拿的地，現在建起了六幢小戶型高層，主要吸引附近科技園上班的白領們，參照周圍樓盤，均價預計起碼18000以上了，簡直就是明火執仗地搶錢。
其實叫綵鳳閣也好，叫如意苑也好，就是叫怡紅院相信也一樣能賣出去。現在市內任何一個樓盤開盤，就是一堆屎雕，都會有大把的人排隊瘋搶，越漲越買，越買越漲，瘋了！人瘋了，城市瘋了，全都瘋了！一小片暫住70年的水泥框架結構，真值一兩百萬？但就是有人搶！
想明白了，不是房子貴，是自己太窮，是自己處在社會的底層。底層懂麼？就是吃草拉奶任人宰割的那部分動物。這個現狀不改變，說啥想啥都沒用！即便房子降一半，你還是買不起，房子會被有錢人象買白菜一樣兜底收了。你呢，每月按時交房租吧，房租漲也要忍，否則就滾老家省城去吧，回到家你會絕望地發現，媽的家裡的房子你也買不起了……
我關了電腦，屋子裡呆不下去了，再看下去再想下去我會瘋掉。我轉到大廳，站在空調風口下降溫，和“林依晨”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只要別提房地產，誰提房子我跟他急。
“噢噢，張明又粘在前臺了，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趙老師領着黃宸回來了，見面先刺我一句。
“是呀，我被迷住了。名花雖有主，我來鬆鬆土。”我無精打采懶得分辯。
“就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背靠一座荒山的破樓盤，膽敢要賣一萬九？！”黃宸顯然受了大刺激，氣憤難捺地叫。
“千萬別跟我提樓盤！”我捂住耳朵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