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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星睡在採參人的窩棚內,正做着夢,她夢見虎子和一個小姑娘在大大的花園裡玩,這倆孩子玩得好高興,在花叢間飛跑。天星生氣地喊着虎子,天星說,我們三個都在心急火燎地滿世界找你,你倒有心思在這裡瘋玩,氣死我了!她正要追上去抓虎子,想不到被一塊大石頭絆了一跤,天星醒了。
原來是和她緊挨着睡的小半達蹬了她一腳,正喊她。小半達說:“太陽曬着屁股了,快起來。參把頭有話對你說。”
天星奇怪,這裡共有7個人,參把頭爲什麼單要和她說話。她從草鋪上爬起來,走到參把頭跟前說:“爺爺,你找我?”
參把頭說:“再過二十天立秋,該放山了。你是新來的,年齡又小,放山的規矩你一點都不知道,這可不成。我把當緊的先對你數道數道。”
參把頭告訴天星,放山的人數必須是單數,討個吉利。挖到人蔘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雙數,這叫“去單回雙”,因爲人蔘也算“人”。再有,如果人手不夠,挖參人寧可一人進山,叫“單棍撮山。”人蔘不叫人蔘,叫棒槌,挖到棒槌,無論進山幾個人,賣了錢要均分,參把頭也不例外。還有,採參要挖大留小,把參籽兒撒播到土裡。挖到棒槌的遇到沒挖到的人要分給一半。進山後不許多做別的一件事,不許多說別的一句話,人走遠了,互相聯繫要敲樹幹,說話務求吉利。發現棒槌要立即大叫“棒槌”,這樣能把棒槌定住,不讓它跑了。
天星興味盎然地說:“爺爺,挖棒槌的規矩可不少,真有意思。”
參把頭說:“規矩還有好多,以後讓小半達給你講吧。”
天星和小半達跟着參把頭等一行人進了長白山林子,他們千辛萬苦地來到山神廟前。幾個漢子撿來幾塊石頭搭個架子,擺上酒菜。
參把頭領頭,大夥跪倒在地,虔誠地許下願望:“山神爺老把頭,我們來放山了,顯顯靈吧,保佑我們擡大貨,出山以後我們會殺豬宰羊,供奉您老人家……”拜過山神後,參把頭說:“好了,搭窩棚吧。”
天星和小半達在這長白山的密林中搭着窩棚。搭好窩棚,小半達又收集一種草葉,把這種草葉大把大把揪下來,把這些鮮嫩的綠草扔進窩棚裡。小半達邊揪邊對天星說:“這叫野雞膀子,鋪着這種草,睡覺不會受病。”小半達又說,“告訴你,放山人有規矩,進了山,只許說拿,不許說放,睡覺叫拿房子,休息叫拿火,什麼都要說拿。”
小半達接着說:“你要是拿了長蟲就說拿了錢串子,那可是好事,離拿到大棒槌不遠了。”小半達不停地說,“我再告訴你一件放山人的規矩,別人做了記號的棒槌不能碰。還有,那些百年的老山參,一旦發現就發大財了。”
小半達不住嘴地說:“因爲附近往往還會有好多棒槌。我還告訴你,在這深山老林,一個人走了單非常危險,走失幾天,沒有食物就可能餓死。老林子裡有熊有虎,孤單一人遇到這些動物也很危險,所以你一定要跟着我。”
小半達這麼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他是真心把自己知道的東西說給天星聽,讓天星知道並且記住。參把頭讓他帶天星,他是得盡點責任。天星倒也有心,她耳朵聽着,心中記着,嘴裡還不停地應着,頭還要不住地點着。是得上心啊。
參幫走向長白山深處,小半達一路砍着樹木留標記。
天星發現一堆慘白的骨頭,大聲驚呼:“啊,爺爺,這裡有白骨!”
參把頭跑過來說:“孩子,長白山密林遮天蔽日,虎狼出沒,挖參就像大海撈針,人蔘難覓,危險叢生,不小心就會丟掉性命,咱們參幫的祖師爺是山東人,老把頭姓孫名良,就在這一片密林裡丟了性命。”
天星張着吃驚的嘴巴說:“太嚇人了!”
參把頭說:“老把頭死時留下一首絕命詩,我念給你聽聽:‘家住萊陽本姓孫,隔山跨海來挖參。三天吃了個喇喇蛄,你說傷心不傷心。家中有人來找我,順着古河往上尋。’老把頭死後成了神,常出來顯聖,化爲白鬍子老頭,引渡迷山的人,指點他們獲得寶參,脫難下山。老把頭是咱們的保護神,就是咱們供奉的山神爺。”
正說着,遠處傳來木棍敲擊樹幹的聲音。參把頭說:“是有人不行了,這叫絕棍,走,看能不能救救他。”說着帶他們朝聲音發出的地方奔去。
天星跟着參把頭走過去,只見樹下有幾具屍首,還有個奄奄一息的人。參把頭嘆息道:“唉,這是麻達山了!”天星嚇得,紅撲撲的臉都發白了。
參把頭說:“小子,害怕了?想回家呀?還是想往前走?”
天星一咬牙說:“往前走,發財!”
一天過去了,夜幕迅速降臨,參幫們都在大窩棚裡睡了。長白山的深夜極其恐懼,野獸的叫聲使天星沒法入睡。小半達起來,向窩棚外走去。
天星問:“小半達,你要幹什麼?”小半達說:“撒尿,你去不去?”“我不去。”小半達一個個出去了。不一會兒,窩棚外傳來小半達的慘叫聲,天星和大夥跑出去一看,小半達被黑瞎子拖走了。
天星嚇得瑟瑟發抖。看到天星嚇成這個樣子,參把頭說:“孩子,害怕了?”天星點點頭。參把頭說:“你呀,就不該跟着進山。”“爺爺,我想下山。”天星說。參把頭說:“你自己能回去嗎?”“小半達留着標記,我順着標記回去。”參把頭說:“你要是覺得有把握就回去吧。不過現
在不行,天亮以後你再走。”
天星脫離了參幫,可是麻達山了,不知道要往哪裡走。正在這個時候,她聽到有人敲擊着“絕棍”,她膽戰心驚地循着聲音找過去,發現了被黑熊瞎子咬傷的小半達。小半達渾身血淋淋的,躺在樹下呻吟着。
天星急忙跑過去,驚呼:“小半達,你沒死啊!怎麼到這兒了?”小半達咧着嘴笑:“黑瞎子把我拖到這兒,正要拿我當點心吃呢,沒想到,一隻老虎跑過來,要和黑瞎子爭食,黑瞎子哪裡怕老虎?放下我就和老虎打起來,兩隻大獸打着打着,跑進老林子,嘿,把我扔下不管了。”小半達講得繪聲繪色,還挺幽默。講着,講着,兩個人樂起來。
小半達問:“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我害怕了,想下山,可是麻達山了。”小半達不屑地說:“好不容易上了山,就要發財了,怎麼能下山呢?天星說:“你不在我身邊,我害怕。”“咱們找不到參把頭了,也好,咱倆在一塊,繼續找參。”天星看着小半達的可憐相,既同情,又佩服,“你呀,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忘發財,先想辦法給你治傷吧。天快黑了,咱住哪兒呢?”
小半達說:“我知道一個小窩棚,你揹着我,我領你去。”天星背起小半達,她也不算小了,但是背起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小半達,還是很吃力。等找到小窩棚,把小半達放到草鋪上,天星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滿身是汗。天星看小半達臉色蠟黃,覺得不對勁兒,她摸摸小半達的頭說:“小半達,你怎麼還發燒?這可怎麼辦哪?”
小半達不在意地說:“沒事。”舉着一棵草告訴天星,“你去林子裡,拿些這樣的草來給我熬水喝。這叫元寶草,是藥材,要是找到了多拿點,熬它一大鍋,吃飯前你也喝一碗,有病治病,沒病防病。”
天星跑到林子裡找元寶草,她東轉西轉,費了好大工夫才找來一大把。回到窩棚,天星熬好了藥,細心地照料着受傷的小半達喝藥,兩人隨意說着話。
小半達說:“大前年,我們山東臨朐開春就旱,一直旱到老秋,顆粒無收。再不想辦法全家都要餓死,我是老大,爹帶我來了。”他眼瞪着天星說,“到了關外,誰不想着發財?幹什麼最發財?除了淘金,就是採參。爹說,採參吧。就這樣,奔長白山來了。你呢?”
天星充滿悲悽地把自己家所有人的事情對小半達講述一遍。真是同病相憐,小半達聽了天星的訴說,不由得對天星多了不少的同情。小半達又提起自己的爹說:“唉,去年這個時候,我跟着爹放山挖棒槌,誰知道爹染上一場大病,死了。要不,現在許興發財了。”
小半達說:“兄弟,咱都是沒家沒業的人,在這老林子裡,狼豺虎蟲的不容易,咱倆是生死之交,拜個把子吧,以後互相也有個照應。”“你要有這個意思,我也願意。”天星覺得小半達還算可靠,就滿口答應。小半達高興地問:“你同意了?那咱就拜把子,你多大?”“我十八了,你呢?”天星實話實說。小半達說:“大你一歲,我就是哥哥,你就是弟弟了。來,咱們學老人,撮土爲香,這就拜吧。”兩個人拜了把子,認了兄弟。
天星立馬親熱地叫道:“哥,這麼說,咱還要留在山裡挖棒槌?”
“當然了,不能空手而歸。”小半達堅定不移地說,“不過,光是咱倆不行,得找個參幫。再說了,挖棒槌,要麼獨來獨往,要麼成羣結夥,不能兩個人放山。怕其中有一個人見財起意,壞了良心。”
天星問:“那咱還去找老把頭?”小半達說:“不找他了,我看他不行,跟着他不會有出息,咱再找一個參幫,最有名的把式叫老冬狗子,這個人是個癱子。”
天星吃驚地問:“癱子?癱子也能挖棒槌?”小半達說:“神就神在這裡。”
元寶草還真靈,小半達喝了元寶草熬的水,在天星的照料下,被熊瞎子咬的傷好得挺快。這天趁着好天氣,小半達領着天星,一人拿一根索撥棍,在密林裡走着,前去找老冬狗子。
天星問:“哥,老冬狗子真像你說的那麼神?”
小半達說:“你怎麼就是不信呢?別看他現在是個癱子,當年在長白山,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草上飛。這麼大的長白山,叫他跑得熟透了,哪片山長什麼樹,哪個坡有什麼洞,他了如指掌。”
天星又問:“他怎麼癱了呢?”
小半達說:“說起來都沒有人相信,我也是聽說。有一年放山,他單棍撮(個人採參),晚上睡在窩棚裡,正睡着,屁股疼得要命,睜眼一看,我的媽呀,一隻熊瞎子正舔他的屁股,骨頭都舔出來了,他愣是沒動。熊瞎子正要舔他另一半屁股,老爺子放了一個響屁,熊瞎子一愣,可能被薰着了,搖搖頭走了,這才撿了一條命,神不神?真是救命的屁呀,虧他能放出來!”
天星咯咯笑着說:“拉倒吧,你又編瞎話。”
小半達也笑道:“都是這麼傳說的。打那以後,他就癱了,再也不採參了,一年四季呆在老林子的窩棚裡。別看他不出窩棚,各路參幫都要請他做把頭,他說哪裡有棒槌,你就去吧,肯定不會空着手回來,可有一樣,挖出棒槌以後,賣了錢必須劈三成給他。”正說着這話,小半達忽然問道,“哎,你見沒見過怎麼挖棒槌?我說給你聽聽。你要是發現了棒槌,要立馬敲兩下樹幹,把索撥棍插在棒槌旁邊,等把頭來擡棒槌,擡棒槌就是挖參。記住,千萬別看走眼就喊,要是那樣就壞了,那叫詐山,喊了詐山,要麼被攆走,要麼就得
給山神爺老把頭磕頭謝罪。要說怎麼挖棒槌呀?你首先得用棒槌鎖鎖住棒槌,就是用兩頭拴着大錢的紅線繩鎖,防止棒槌跑了。”
“啊?棒槌還會跑呀?”天星驚奇地問。
小半達說:“都這麼說的,可有人對我說過,那是神話,不過這麼做有它的道理。因爲棒槌和草很難辨別,你發現了它,可能轉身就找不到了,就是做個記號罷了。”
天星說:“哦!這可太有意思了。”
小半達接着說:“擡棒槌以前,大夥要跪在棒槌前,拿草棍爲香,磕頭拜謝山神爺老把頭。拜完了,把頭開始幹活了。擡棒槌是細活兒,你得用快當籤子,仔細撥除棒槌周圍的泥土,直到棒槌全部根鬚露出來,就是細小的根鬚也不能挖斷,有時候,擡一棵棒槌就要花費好幾天工夫呢。”
天星感嘆:“啊,擡棒槌太費勁了!”小半達說:“棒槌挖出來以後還不算完,還要砍兆頭。”天星問:“什麼是砍兆頭?”
小半達說:“就是在棒槌附近的樹上用刀削去一塊樹皮,左邊按幫裡的人數刻橫槓,右邊按挖出的參的匹數刻橫槓。然後給兆頭洗臉。就是用火燒去兆頭四周的松油,這是爲了保護兆頭幾十年後也能看得清。”
“爲什麼要砍兆頭,還要洗臉?”天星十分奇怪地問。小半達說:“就是說棒槌能生長在這片林地,保不準幾十年後,這個地方還會有其他棒槌生長出來,雖然自己可能沒福得到,可放山人的規矩不能壞掉,給後人們留下兆頭。”“哦,這是給後人留飯碗呢。”天星似乎明白了。小半達說:“對了,就是這個意思。還別說,放山的人,往往能在許多年前的老兆頭前找到棒槌呢。”“哥,你懂得真多。”天星真的很佩服小半達。小半達倒是老實承認:“我就是說說,擡棒槌是細活,裡邊的說道多了,我也沒親自幹過。”天星問:“你爲什麼不親自幹?”小半達笑道:“輪不到我。哎呀,天黑下來了,看,前邊有個窩棚,今天就在那裡過夜。”
兩個人在採參人遺留下來的窩棚裡睡下了。睡了一會兒,小半達一個勁地在被窩裡咕涌。
天星問:“哥,你在幹什麼呢?不好好睡。”小半達說:“嘻嘻,跑馬了。”
天星厭惡地說:“沒出息!”她不禁又臉熱心跳起來。小半達說:“我這麼大,在老家也該娶媳婦了。唉,我要是採到一棵大參,立馬回老家,娶個知疼知熱的好媳婦,過有滋有味的小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回。你呢?你不想媳婦?”
“我不想。”天星迴答着,心裡感到好笑。小半達說:“不跟哥說實話。你比我也就小一歲,能不想媳婦?我就不信。”“我現在沒心思想那些,就是想有了錢,跑遍東北找到我弟弟。”天星不想和小半達說這些,就岔開了說心裡的實在話。
電閃雷鳴,外邊下起了大雨。在這深山老林的黑夜裡,顯得特別恐怖。
天星害怕了,抖着聲音說:“哥,我怕。”小半達說:“你的膽子真小,怎麼像個女孩子,過來,哥抱着你。”在這種情況下,天星不再考慮太多,她真的需要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慰藉她恐懼而無助的心,天星真的爬過來,和小半達依偎在一起。
天星抖索着說:“哥,你說半夜裡,熊瞎子不會跑來舔咱們的屁股吧?要是也像老冬狗子那樣,可毀了。”“那我可不敢打保票。”小半達這麼說,一半是真話,一半也有故意嚇天星的意思。
天星哭道:“那怎麼辦啊,我不敢睡了!”小半達說:“好了,別哭了,我出去挖個陷阱,砍些尖樁子,熊瞎子來了也不怕。”
小半達像個大丈夫,在雨夜裡挖陷阱,把樹幹削尖了做利器。他幹完這一切,真心實意地安慰天星:“這樣可以了吧?你就安安穩穩地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半達帶着天星就離開小窩棚出來找老冬狗子,他們走了大半天,終於來到老冬狗子住的窩棚前。這時候,老冬狗子正用兩手挪着板凳在窩棚前走動。
老冬狗子身邊有一條老狗,老狗那雙眼睛冷冷地盯着纔來的倆人。天星害怕地依偎着小半達。
老冬狗子擡起滿是皺紋的臉說:“小半達,又來找我了?”小半達忙陪着笑臉回答:“爺爺,跟着李把頭瞎跑了,我看還是跟你幹好。”
老冬狗子不冷不熱地說:“來就來吧,可是最近林子裡有些生臉在晃,我看,林子裡要亂。”他指着天星問,“這是誰呀?”
小半達拉着天星走到老冬狗子跟前說:“這是我結拜兄弟天星。”
老冬狗子沒搭理天星,他說:“小半達,你爹走了有一年了吧?”
小半達說:“整整一年,來找你,也是想給我爹燒點紙。”老冬狗子說:“我也是這麼琢磨的。祭奠你爹的東西,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上後山給你爹燒週年吧。”小半達說:“謝謝爺爺想得這麼周全。”
老冬狗子這才眼看着天星說:“我怎麼看你這個結拜弟兄細皮嫩肉的,也來放山?吃得了苦?”天星連忙用笑臉對着老冬狗子說:“爺爺,我能。”她真怕老冬狗子不收留她。可喜的是這位參把頭並沒說不行,這就是說他同意讓天星留下了。
天星與小半達帶了祭品來到老塋地。這裡有數不清的墳頭,木頭牌上寫着亡者的籍貫,姓名。二人擺上祭品,小半達跪下,哭着:“爹,我來了,這次要是發了財,我就把你揹回山東家,給你壘個好墳。咱也要出門有衣穿,上炕有被蓋,揭鍋有熱飯。你在地下保佑兒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