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北郊。
此時已是深夜,神武軍軍營內,軍士們經過一整天的訓練,早已沉沉入睡,只有來往不停走動巡邏的一隊隊執夜的士兵們,仍握着手中的長矛,警惕的掃視着周圍。
主帥大帳內,仍然燈火通明。
神武軍大將軍趙虎坐在案前,皺着眉頭默默不語,眼皮不住的跳動着。
擺在他面前的是,是一張薄薄的紙,紙上寫着寥寥幾個字:“時機即到,伺機起事。”
讓趙虎皺眉的,便是這幾個字。
副將鄭巖鬆靜靜看着趙虎,等着他開口說話。
趙虎仍然默默無語。對他來說,這幾個字,彷彿帶着神奇的魔力,也許能令他從此飛黃騰達,極盡榮耀,也許又會讓他身敗名裂,滿門無幸。
趙虎是個孤兒,五歲的時候家鄉鬧饑荒,一家子全蹲在野地裡刨野菜充飢,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父親不巧染上了重病,拖了個把月就撒手人寰,留下母親和他,日子過得更艱難了。一個家庭沒了頂樑柱,遲早都會崩塌的。果然,父親去世後兩個月,母親實在捱不過去,還沒等天氣開春,就活活餓死了。
五歲的趙虎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小小年紀就這樣跟着逃荒的饑民,一路走到了京城。爲了活下去,他什麼苦都受過,甚至吃過死人肉。
當時的潘尚書纔剛剛執掌吏部,有一回走在街上,在衆多面黃肌瘦的饑民中,他第一眼便發現了這個小孩,儘管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但他的眼中仍閃爍着強烈的求生意志,潘尚書毫不猶豫的吩咐下人將他抱走,養在京城附近的農家,並給他取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名字,趙虎。等到他稍大一點,潘尚書又暗中派人教他識字,教他武藝,並不着痕跡的讓他中了武舉,投了軍中,終於,在趙虎三十二歲這一年,他如願以償當上了神武軍的大將軍,執掌一方兵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虎等於是潘尚書收養的乾兒子,潘尚書對他有活命養育之恩。然而這麼多年過來,除了潘尚書身邊貼身的親信,沒有一個人知道,趙虎與潘尚書之間居然有着如此密切的關係。
帳內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般,良久,趙虎輕吁了一口氣,將紙摺好,伸到燈火前,點燃了,二人默然盯着這張紙漸漸燒成了灰燼。
強忍住心中莫名的恐懼,趙虎低聲道:“老大人還有什麼話嗎?”
鄭巖鬆小心的看了看主子的神色,這纔開口道:“老大人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儘管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趙虎臉上的肌肉仍然不受控制的抽動了一下。
老大人這是打算謀朝篡位啊!
他到底有幾成勝算?若是孤注一擲,我是否應該盲目的跟着老大人一條道走到黑?
關乎生死的事情,沒有一個人能毫不猶豫的慷慨赴死,儘管老大人對他有着天高海深般的恩情。
不知怎的,趙虎的思緒飄到了那個寒冷的冬天,那個五歲的小孩,飢腸轆轆的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顧不上去害怕滿地餓死的屍體,如人間地獄般人吃人的景象,睜着麻木而空洞的雙眼,茫然的跟着逃荒的饑民,高一腳低一腳的走進了京城,沿途不斷有人倒下,然後一羣人圍上去,一刀一刀的割下死者身上的肉,血淋淋的送進嘴裡……
然後他依稀又看到了當時正值中年的潘尚書,含着淡淡的笑容,捋着鬍鬚威嚴的吩咐下人:“快去!這個孩子快餓死了,快把他抱過來。”
……
“趙虎,長大了想做什麼?”潘尚書的臉慈祥可親,一如逝去的父親。
“我要當一個威風的大將軍!”六歲的趙虎挺着瘦弱的小胸膛,像個小大人似的,許下了這輩子的第一個願望。
“哈哈哈,好!老夫便讓你當大將軍!”潘尚書笑得很開懷,眼中的疼愛之色溢於言表。
……
趙虎揉了揉臉,擡頭髮現,帳內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更昏暗了。 www ✿TTkan ✿c○
看了看正等着他說話的鄭巖鬆,趙虎苦笑了一聲:“趙某這條命是老大人給的,多活了近三十年,從一個快餓死的孤兒,到今日掌兵數萬的大將軍,夠本了。”
鄭巖鬆沉默了一會兒,遲疑着開口道:“將軍,……天下沒幾個人知道您與老大人的關係,其實您若不予理會,就算老大人倒了,也不會連累到將軍的前程……”
“住口!”趙虎怒目暴睜,“我趙虎不敢自稱是個忠臣,但好歹是一條堂堂正正的漢子!老大人從死人堆裡把我救出來,養育成人,便是一條狗,也該知道報恩吧?如今老大人正是需要我之時,我怎可做出那無情無義之事?”
鄭巖鬆被趙虎的怒氣嚇得後退了一步,誠惶誠恐的跪下道:“末將該死!末將失言!”
疲憊的嘆息了一聲,趙虎有氣無力的道:“……你去傳個話,告訴老大人,趙虎願爲老大人效死命,神武軍隨時準備入城——清君側!”
最後三個字,趙虎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中迸了出來。
鄭巖鬆聞言眼皮一跳,身子感覺到一陣冰冷的寒意,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害怕嗎?”趙虎忽然笑了,笑容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顯得不可捉摸。
鄭巖鬆搖了搖頭,表情堅定的道:“將軍待我恩重如山,末將誓死跟隨!”
趙虎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鄭巖鬆不敢多言,行禮後退出了大帳。
趙虎無聲的笑了笑,清君側,古往今來,多少亂臣賊子謀朝篡位時用過的藉口,有的功成了,黃袍加身,有的失敗了,九族被誅。——老大人會是哪一種下場?我呢?
呆呆的坐在大帳內,夜風掀開了帳前的簾子,一團烏雲正悄悄的遮住了明月,夜色茫茫,萬物無聲,趙虎的心也如同被籠罩在烏雲之中,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
禁宮御書房內。
皇上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穩:“……你的情報是否屬實?”
方錚難得正經的點頭道:“皇上,千真萬確呀,這個情報是影子的一個老弟兄用命換來的……”
“這位弟兄在偷聽潘尚書與幕僚的機密談話時被發現,潘府關着大門在府裡搜索了三天三夜,虧得他在潘府的花園裡用土把自己蓋住,不吃不喝的埋了三天,這才躲過了搜查。可惜在即將逃出府時,還是被潘府的護院一箭射中要害,他撐着最後一口氣,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接應他的兄弟,這才斷氣……”方錚的語氣有些傷感。
皇上的臉色絲毫不變,仍然板得緊緊的,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變化。
“皇上,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潘尚書要謀反了?”方錚很好奇,有人跟皇上搶椅子坐,皇上怎麼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
“朕幾年以前就看出來了,他遲早會走上這一步的,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沉不住氣。”皇上冷笑道。
方錚暗裡翻了翻白眼,聽聽,人家這馬後炮放得多漂亮,幾年以前就知道了,那你這幾年幹嘛去了?由着他發展勢力,等到他跟你勢均力敵的時候你再動手收拾他?
“可是……爲了這事兒,咱們有個弟兄賠上了一條命呀……皇上,您不感動嗎?”方錚覺得皇上現在的表情很不合時宜,人家爲了你連命都丟了,他怎麼一點傷心惋惜的意思都沒有?難道別人活該爲你死嗎?
“感動什麼?”皇上淡淡的問道。
方錚不禁有些激動:“我影子裡的弟兄爲了給皇上探聽情報,死了一個啊!”
身爲影子的首領,方錚無法接受屬下爲國捐軀後,皇上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欠奉,這讓方錚覺得屬下死得有些不值,莫非人命在帝王眼中就這麼賤嗎?
“按律撫卹便是了,朕還要做什麼?嚎啕大哭嗎?”
見方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皇上嘆了口氣。
“方錚啊,你如今也算身爲上位了,怎麼還將喜怒形於表面?難道高興或者憤怒一定得在表情上體現出來纔算數嗎?影子裡剩下的那幾十個人,哪一個不是跟了朕好些年的?朕難道真不傷心嗎?可朕是皇帝,是天下共主,若連這點城府都沒有,如何去號令羣臣,教化萬民?”
方錚釋然,但仍不滿的咕噥了一句:“我跟你說分成的時候,你的情緒就很失控嘛……”
“你說什麼?”皇上的聲調略略高了些。
方錚趕緊陪笑道:“啊,微臣認爲皇上簡直是英明神武之極,堯舜禹湯算什麼,跟您比起來,拍馬都追不上,皇上之雄才大略,古往今來……”
“行了行了,你的馬屁功夫依然沒有長進,拙劣之極。”皇上不滿的瞪了他一眼:“潘尚書果然準備謀反了,說說你的看法,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置此事?”
“呃……要不,皇上您先說?”方錚一時拿不準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若說錯了,難免又是一頓臭罵。
“朕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哎呀,皇上您這不是拿我當外人嗎?千萬別客氣,還是您先說吧……”
“朕讓你說你就說吧。”
“要不咱們猜拳?誰輸了誰先說……”
“方錚!你哪來那麼多廢話?”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了。
方錚縮了縮脖子,趕緊陪笑道:“皇上,您別發火呀,剛纔您不是還教導微臣,喜怒要不形於色嗎……”
皇上怒哼了一聲。
理了理思路,方錚遲疑道:“微臣覺得,此時若莽莽撞撞將潘尚書抓起來,恐怕也解決不了此事,潘尚書在朝中經營多年,勢力龐大,朝堂和軍中皆有他的心腹,抓了他只怕會適得其反,加促了他手下的爪牙造反,所以咱們只能等他露出猙獰的面目,亮出血淋淋的獠牙,伸出邪惡而骯髒的魔爪……”
“閉嘴!說重點!少給朕賣弄你那點可憐的文采!”皇上實在聽不下去了。
方錚還有一大堆形容潘尚書醜惡嘴臉的形容詞兒沒說呢,到了嘴邊被皇上打斷了,不覺有些悻悻然。
“……是是是,微臣覺得,咱們應該一邊等機會一邊抓緊時間佈置,特別是潘尚書潛伏在軍中的同黨,更要趁其不備,一舉擒獲,否則一旦潘尚書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兵權在他手中,大事不妙啊!”
皇上對方錚的見解頗有幾分滿意,笑着點頭道:“你這官兒倒是沒白當,說的確有幾分見地。潘尚書現在確實抓不得,抓了天下必將大亂。可是朕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潘黨在朝中的文臣朕不擔心,你知道潘尚書隱藏在軍中的將領有哪些人,各自擔任着什麼職位,麾下能調動多少兵馬嗎?”
方錚老老實實道:“微臣不知道。”
皇上皺眉道:“投鼠忌器啊!朕查了這麼多年,一直查不出軍中到底哪些人死忠於他,查出來的,都是一些小魚小蝦,無關大局,這些人隱藏得太深了。若不能將他在軍中的羽翼徹底剪除,就算將潘尚書抓了殺了,朕也如鯁在喉,不得安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方錚理解的點點頭,確實不好辦吶,抓潘尚書容易,可那老東西身後勢力如此龐大,又不清楚軍中到底哪些將軍死忠於他,萬一抓了那老東西,忠於他的將領造反怎麼辦?鬧不好就天下大亂了,到時候湊熱鬧的,等着打秋風的,落井下石的,一股腦兒都來了,老百姓還怎麼過日子?他這皇帝還怎麼當?
在軍中大肆搜捕排查也不靠譜,就算抓到人了,別人承不承認先不說,萬一抓錯了呢?
比如說,人家沒招誰沒惹誰的走在街上,忽然從街旁邊忽然竄出一個人來,二話不說從背後捅了他一刀,結果一看正面,嗯?不對?又趕緊道歉:“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被捅的那個冤不冤吶?
目光盯着方錚,皇上眉眼之中隱含威勢:“你認爲朕該怎麼辦?”
方錚爲難道:“這個微臣可真說不好了,皇上,軍中之事甚爲敏感,您得乾綱獨斷纔是呀。”
皇上笑了笑,“無妨,朕已有了主張,就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轉了轉眼珠,方錚道:“微臣以爲,在不知道何人忠於潘尚書的情況下,如今之計,不能打草驚蛇,只能秘密調遣皇上信得過的軍中將領,以訓練或移防的名義,率軍逐漸向京城靠近,然後下令邊軍戒備,一旦發現某支軍隊不穩,有謀反的跡象,立馬命邊軍南下,與城外駐紮的軍隊互成犄角之勢,兩面夾攻,如此叛亂或可快速鎮壓……”
皇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方錚心裡沒底,不知自己說得是對是錯,見皇上沒表態,方錚試探道:“要不……咱們乾脆把潘尚書抓起來得了,然後大刑逼供,叫他把同黨的名單交出來,皇上再按圖索驥抓人就是了,多簡單呀,對吧?呵呵……”
皇上冷笑:“你未免也太想當然了。潘尚書年愈古稀,心志堅定,且混跡官場多年,你覺得他有可能會承認嗎?換了你是他,若被抓了,你會怎麼辦?”
“英雄饒命?”
“……你就是一無賴!”皇上怒道。
頓了頓,皇上淡淡的道:“潘尚書那裡,你再多派些人盯緊了,務必將此事查得更清楚一些,但你要記住,切不可打草驚蛇,朕想看看,君臣數十年,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有何能耐坐上這萬王之王的龍椅!”
說完皇上龍目中精光暴射,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噴勃而出。
方錚嚇得低垂着頭,半晌不敢出聲。
好犀利的王霸之氣!可你對我噴沒用,朝潘尚書噴一噴,沒準這會兒他早就痛哭流涕,低頭認罪了……
生平頭一次,方錚隱隱感到了擔心。
形勢已經一目瞭然,一個皇帝,一個叛臣,倆老頭憋着力氣掰腕子,誰贏了誰就坐龍椅,可萬一皇上輸了怎麼辦?以自己和潘尚書之前的恩怨,那老東西如果登了位,恐怕第一件事就是砍了我全家的腦袋,來祭他的新國旗吧?
方錚覺得,目前自己能做的,就是將影子下屬們全都派出去,玩命的打聽情報,好給皇上有力的支持。除了這件事,剩下的,就是求神拜佛,希望潘尚書那老宅男在家裡散步時,一不小心跌個跟頭摔死了,多省事呀。
擡頭看了看皇上,見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方錚忽然感到寒毛直豎,皇上這眼神太瘮人了!這麼盯着我,打啥壞主意呢?瞧他那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早就有了對付的辦法。
“皇上,咱們先說好啊,微臣膽兒小,一般只做幕後工作,衝鋒陷陣的事兒您可別找我,再說微臣家裡三代單傳,千頃地裡一棵苗……”方錚覺得醜話說在前面實在是中華民族自古傳下來的一種美德。
“誰說要你衝鋒陷陣了?就你這膽子,上了戰場也只剩掉頭就跑的份兒。”
方錚終於放了心,仔細一琢磨,皇上這話啥意思?
“皇上,那倒不至於吧?趕鴨子上架,微臣還是勉強可以上陣殺敵的,就怕宓兒會當寡婦,您看着也不落忍不是……”方錚乾笑道。
“欽天監算過你與宓兒的生辰,下月十五乃黃道吉日,你與宓兒那天成親吧。”皇上忽然沒頭沒腦的說道,眼中閃過幾分複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