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子府前。
當方錚率領着兩千城防軍和數百影子屬下,浩浩蕩蕩招搖過市如同模特集體走秀般,大搖大擺的來到太子府前,溫森卻發現收集證據兼抄家這件事遠比他預想的複雜多了。
——其實也不算複雜,事情很簡單,太子府大門緊閉,怎麼叫都叫不開,好象裡面空無一人似的。
“大人,怎麼辦?”溫森臉色有些難看。
抄家的經驗他不是沒有,可抄家吃閉門羹的經驗,這還是頭一遭,不由令他感到有些屈辱,這光景就像太子府裡的奴才把他們當成了兩千多個叫花子,乾脆連招呼都不打,就這樣冷冷把他們拒之門外,溫森現在很生氣,他覺得太子府的人不夠友好,有點挑釁的意思。
方錚目光深邃,摸着下巴沉吟:“……太子府的門做得很好看,哎,老溫啊,你知道這門是請哪位師傅做的嗎?趕明兒我也做一扇去,瞧瞧,這紅底柳木,多威風,多喜慶,上面釘的銅釘,嗬,閃閃發亮,光可鑑人,嘖嘖,好手藝啊……”
溫森冷汗冒出。
敢情咱們叫了半天門,您老人家的心思卻擱在那扇破門上了,難怪你一直沒生氣呢,原來你根本就心不在焉……
“大人!”溫森在方錚大叫了一聲,將正在鑑賞太子府大門的方大人叫醒了。
“啊?什麼事?”方錚像剛做了一場夢似的,茫然睜着眼睛四下張望。
看着太子府緊閉的大門,方錚吃了一驚:“怎麼還關着門?”
溫森滿頭黑線:“大人……門,它一直是關着的。”
“去叫呀!”方錚很不滿意這種消極的工作態度。
溫森繼續滿頭黑線:“……大人,叫過了,叫過很多次了,裡面的人就是不開。”
合着您剛纔一直神遊方外來着?
方錚一楞,接着勃然大怒:“他們竟敢把咱們擋在門外?不要命了?老子是守備將軍!”
溫森終於鬆了一口氣,方大人這個狀態才叫正常嘛。
“大人,您是將軍,可他們是太子府裡的人呀,朝廷什麼官兒他們沒見過?”溫森小心翼翼的看了方錚一眼。
方錚一窒,對呀,在太子府的人面前擺官架子,這可有點兒龍王面前賣自來水的意思……
“可是……太子不是在城外謀反嗎?他還算什麼太子?”方錚努力想在太子府裡找回點兒自尊。
“大人,只要皇上一天沒下旨佈告天下廢黜太子,那他就仍然是太子,哪怕他在謀反,他也是謀反的太子……”溫森耐心的給方錚掃盲。
方錚這下犯愁了,本來抄太子的家就名不正言不順,還偷偷摸摸打着“收集謀反證據”的幌子,若是下令讓士兵們強攻進去,這事兒未免幹得有點兒太出格了,一直以低調爲做人原則的方大將軍不太樂意這麼幹。
可是……若因爲人家不開門,抄家之事就此作罷,兩千來號人又灰溜溜的偃旗息鼓往回走,方錚更不樂意。雖然面子這東西,方錚一直沒怎麼把它放在心上,可是當着兩千多手下丟了面子,那性質又不一樣了,丟面子事小,以後手下誰還會聽他的?
“蕭兄,怕死麼?”方錚把主意打到了一旁的蕭懷遠身上,一開口就是激將法。
“怕。”蕭懷遠回答得很乾脆,絲毫不見拖泥帶水,而且吐字發音準確。
看來激將法這麼高級的計策不太適合用在蕭懷遠這種厚顏無恥的人身上。
方錚瞪了他一眼,直接給他下命令:“怕也不行,你去想辦法把這該死的大門詐開!”
蕭懷遠對方錚的命令很是抗拒:“爲什麼要我去?”
方錚笑眯眯的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你不正好是太子府裡辦差的嗎?這事兒除了你,還有誰更合適?”
蕭懷遠大怒:“誰是家賊呢?”
方錚和溫森一齊鄙夷的望着他。抄家的損主意都是你提出來的,誰敢跟你搶“家賊”這個光榮稱號?
蕭懷遠訕訕摸了摸鼻子,執拗道:“反正我不去。”
溫森看着方錚的臉色,小心試探道:“要不……咱們晚上再來?”
“晚上?那不成了雞鳴狗盜了?不行!”方錚斷然拒絕這種不夠光明磊落的做法。
溫森翻了翻白眼,敢情你大白天闖進別人家搶東西就不叫雞鳴狗盜了?
大夥兒大眼瞪小眼,兩千多號人站在太子府門前發着愁,誰都沒想到,興高采烈來抄家,居然變成了這個情形,站門口半個多時辰了,這會兒連人家大門都沒進呢,真憋屈……這是屬於兩千來號人共同的憋屈。
“方錚,你怎麼到這裡來了?”羅月娘不知何時找來了。
方錚愁容稍斂,笑眯眯的拉起她的手,道:“這不,缺銀子花了,我來給手下兄弟們找點兒外快……”
羅月娘俏目一亮:“打劫?”
方錚一驚,急忙糾正道:“不,你別亂說,按官方說法,我這是來收集太子謀反的證據,嗯,順便查抄一下,把一些可疑的金銀珠寶帶回去鑑定……”
羅月娘翻了個嬌俏的白眼,嗔道:“說這麼多廢話,不就是打劫嘛,咱們青龍山打劫都是明刀明槍,你們當官兒打劫還打着這麼多幌子,說那麼多冠冕堂皇的虛僞話,哼!當官兒的心真黑……”
方錚張了張嘴,想辯駁她的話,可仔細一想,媽的!這娘們兒還真沒說錯……
正在這時,太子府的大門居然意外的打開了,一名身着褐色宮服的小黃門從門內走出來,輕輕的一甩拂塵,兩眼朝天,尖聲道:“太子妃令旨:爾等未奉聖旨,兵圍太子府,意欲何……”
小黃門話還沒說完,羅月娘不耐煩的哼了哼,箭步跨上前去,一巴掌將小黃門拍翻在地,最後伸腳將大門踹開,縱身跳進了門檻。
方錚和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只見羅月娘兩腳踢開兩名欲上前攔阻的太子府侍衛,然後仰天長嘯一聲,豪氣干雲的大喝道:“打劫!”
方錚兩腿一軟,哭喪着臉望着羅月娘,久久無語。
這娘們兒……太直接了吧?
方錚還來不及嘆氣,兩千多士兵便反應過來,頓時歡聲雷動,大夥兒一窩蜂涌進了太子府,爭先恐後之勢就跟搶職稱似的,興高采烈的衝進府後,見屋子就鑽,見東西就搬,若遇着太子府的侍衛上前阻攔,他們三五一羣,不由分說就把人給撂倒,太子府頓時陷入一片雞飛狗跳之中,與之相反的,卻是城防軍的士兵們,他們邊搶邊笑,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方錚大驚失色,抄家歸抄家,無組織無紀律可不行,回頭言官上奏本參劾,倒黴的還是自己。
於是方錚趕緊幾步跨進門,大驚道:“錯了錯了!不是打劫,是收集證據,收集證據!媽的!說了收集證據,你把打算這扇白玉屏風搬哪去?”
“都給老子住手!溫森,叫這羣混蛋全部列隊,集合!”
大喝之後,方錚正待跨步進去,卻見被羅月娘拍翻的那個小黃門蹲牆角哀哀哭泣,委屈得跟被父母遺棄的小孤兒似的。
“哎,你剛纔話還沒說完呢,你到底想說什麼?”方錚和顏悅色問道。
小黃門抹了把眼淚,抽噎着道:“……太子妃令旨,說……不准你們進府……”
方錚大愕:“太子妃?太子的老婆?她怎麼還在這裡?太子沒帶她出城嗎?”
小黃門猶自哭泣,沒搭理他。
方錚咬牙:“太子這王八蛋,把老婆丟在城裡不管,他卻屁顛兒屁顛兒跑出去造反,簡直禽獸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憤恨過後,方錚眼珠子轉了轉,站起身拂了拂下襬,然後朝府裡走去,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話給小黃門:“請太子妃準備準備,就說京城守備將軍請她上北城樓裡坐坐,本將軍請她吃飯喝酒,她若有需要的話,本將軍還可以親自給她來個泰式按摩……”
……
神烈山頂,禁軍在天壇前的廣場上,面向北面結成了一字長蛇陣,盾手在前,長矛列後,千名弓箭手在隊列最末端張弓搭箭,凝神戒備。
經過昨日的激戰,一萬餘名精銳禁軍現在兵力已不足五千,五千人若抵擋兩萬多叛軍的瘋狂進攻,還是頗有些難度,不過此時情勢緊急,皇上和衆大臣性命堪虞,他們是皇上的直屬軍隊,責無旁貸的必須保證皇上和大臣們的安全,這是屬於禁軍的榮譽,就算他們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容許敵人越過半步,危害到皇上的性命。
從各軍及京城各貴族子弟中選拔出來成爲禁軍的那一天起,他們便被將領們告之了這條原則。禁軍,是保護皇上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此刻,屏障已開始顯現它的作用。
就在皇上和大臣們有條不紊的往山下走去時,北面的山巒樹林之中,赫然出現了幾名身穿暗紅色叛軍服飾的人影,緊接着人影越來越多,直至漫山遍野,整個神烈山北部山嵐彷彿都已變成了暗紅色。
禁軍統領吃了一驚,若非方大人及時報信,山頂上這些人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若被這支叛軍偷襲得手,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弓箭準備——”統領大喝道,拔出手中的利劍,遙遙往前一指:“放!”
“唰!”漫天的箭雨紛紛激射而出,毫不留情的朝山巒樹叢裡的叛軍士兵身上穿刺,由於地勢並不開闊,叛軍之間站得比較緊密,所以第一輪箭雨收到了奇效,數百名叛軍士兵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利箭射中,倒在了山巒上。
叛軍將領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漢子,見自己麾下將士剛露出頭,便迎來了禁軍的箭矢,頓時大驚,揮劍急吼道:“被他們發現了!不必再隱藏行蹤,全力快攻,活捉皇帝!”
“殺!”叛軍士兵的移動速度徒然加快,他們站直了身子,揮舞着兵刃奮不顧身的朝山上衝殺而去,漫天遍野的叛軍如一道暗紅色的巨潮,朝僅餘五千人的禁軍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弓箭準備——放!”禁軍將領毫無懼色,長劍直指叛軍大喝道。
“滾木,擂石準備——推下去!快!”
“盾手準備——”
“長矛準備——”
兩軍還未正式交鋒,戰況已異常慘烈。禁軍士兵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然後又有人端起武器補上位置,一字長蛇陣在禁軍的拼死搏殺下,仍不見一絲一毫敗跡。
……
皇上在少數士兵和太監們的簇擁下,帶領着大臣們一步步往山下退去,儀仗龍輦全部丟棄不用,危急之時,顯眼的儀仗將會成爲敵人的重點攻擊目標,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胖子扶着皇上,一腳高一腳低的走着,大臣們走在後面,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不可掩飾的驚慌之色。包括胖子在內,從小到大,他何曾經過如此驚險要命的時刻。所以此刻他的一張肥臉也變得煞白,豆大的汗珠滾滾流下。
“無病,怕麼?”皇上走得並不快,說話時的神態仍顯得氣定神閒。
胖子努力使自己的語調顯得正常,可仍不由自主帶着幾分顫音:“父皇,兒臣不怕。”
皇上呵呵一笑:“不必害怕,太子謀反,這支兩萬餘人的叛軍已是他最後的實力了,說句實話,朕一直在盼着他們出現,現在他們出現了,朕也就安了心。”
“盼着他們出現?這個……父皇,兒臣愚鈍,不是很明白……”
皇上扭頭望着山頂慘烈的戰況,眉頭皺了皺,接着劇烈的咳嗽起來,半晌,他才喘着粗氣,拉着胖子遠離了大臣們幾步,壓着嗓子低聲道:“無病,你要記住,以後無論遇着什麼敵人,你首先要學會善於隱忍,在未完全瞭解到敵人的實力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哪怕給敵人小小的妥協讓步,都可以接受,你記住,皇帝雖是天下至尊,可皇帝的權力不可濫用,特別是對敵人,更需謹慎……”
“但是,如果敵人的實力已經完全暴露在你面前,無病,你千萬記住,這時你便不可再存婦人之仁,一定要將敵人完全打垮,將其餘孽盡除,不使其留下任何翻身的機會,哪怕誅其九族,連累無辜,亦不能猶豫心軟,否則,必給你自己留下無窮的隱患……正如山頂後的這支叛軍一樣,既然暴露了,便斷沒有讓他們安然退出的道理!這兩萬多人,必須全部死在神烈山上,一個都不能跑!無病,此乃帝王之道,不可或忘……”皇上說到這裡,臉上一片狠厲冷酷,隨即喘息了幾下,又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
胖子擡眼,擔心的望着皇上,低聲道:“父皇,兒臣記住了,您身子不好,先別說了,待回了京城,好生養息,兒臣必每日於父皇階前恭聆聖訓。”
皇上喘了喘氣,感覺舒服了些許,然後搖頭苦笑道:“無病,朕能這樣跟你說話的機會不多了,帝王家親情太少,你從小到大朕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你,朕一直覺得虧欠你甚多……讓朕欣慰的是,你並沒有變得像那幾個皇子一樣利慾薰心,反而心地善良,性子憨厚,這也是朕屬意讓你承繼太子之位的最大原因——答應朕,將來你要有所作爲,做個留名史冊的明君,仁君,不要像朕一樣,做了一輩子皇帝,百姓反,大臣反,最後太子也反,朕這個皇帝,做得太失敗了,將來的史書,也不知會怎樣書寫評價朕的功過……”
胖子眼含熱淚,使勁點着頭,哽咽道:“父皇,您是明君,仁君,同時……您也是位好父親,史書上一定會這麼寫的……”
皇上站直了身子,目光迷茫的望着東邊緩緩升起的旭日,嘆息道:“無病啊,答應朕,以後史書如何書寫評價朕的功過,你不要去幹涉,是非功過任由後人評,你攔得住史官的筆,攔得住天下百姓的悠悠衆口麼?千百年後,歷史總會給朕一個公正的評價,朕之一生碌碌無爲,可朕,一直想做個好皇帝……”
……
“弓箭手——放!”禁軍統領揮劍仍在大聲暴喝。
“盾手上前——長矛列後,殺!”
林立的閃爍着寒光的長矛忽然平倒,隨着統領的命令,動作整齊劃一的刺了出去,隨即又很快收回,盾手配合默契的將手中的盾牌舉高,恰好擋住了叛軍長矛的一陣亂戳反擊。
“長矛——刺!”統領睜着通紅的眼珠,再次下令。
血腥的殺戮,便在長矛利箭的一收一放之間,殘忍而快速的收割着叛軍士兵的性命。
“將軍,南面吃緊,有些擋不住了!”一名禁軍士兵跑來,渾身滿是血污,臉上帶着幾分驚慌。
“剽字營補上!”
“將軍,剽字營……已經全體陣亡了!”士兵眼眶泛紅道。
“勇字營還剩多少人?”統領兩眼通紅,雪白的牙齒狠狠咬着乾枯的下脣。
“還剩不足兩百人,傷兵居多……”
“讓他們把南面給老子補上!告訴弟兄們,他們先走一步,老子把這五千人馬拼光了,再下去找他們。”統領惡聲道,語氣哽咽。
“是!”士兵轉過身,狠狠擦了一把眼淚,朝廣場後方正執矛仰躺休息的勇字營士兵大叫道:“勇字營的弟兄們,給皇上盡忠的時候到了!拿起你們的長矛,隨我來!”
“走!他孃的,老子殺了五個,夠本了,再攢幾條人命,老子死了也值!”
“去你孃的!才殺了五個,瞎嚷嚷個屁!老子殺了八個也沒炫耀得跟二大爺似的。”
“……”
一羣禁軍傷兵笑鬧着,他們互相攙扶,蹣跚而行,手中緊緊握着長矛,就像去赴一場豪華窮奢的盛宴,渾不在意自己年輕的生命也許已經走到了盡頭。這是真正的士兵,漠視生死,無懼無畏。
鴻門壯士斬關來,慷慨一卮誰懼死。
禁軍統領紅着眼眶,看着他們談笑風生的補充進了南面的防線,開始了慘烈的拼殺。統領嘴角彎了彎,狠狠罵了句:“這羣兔崽子……”
罵聲中,眼淚再也止不住,滾滾流過這個五尺昂藏漢子的臉龐。
“長矛——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