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錚見衆土匪盡皆楞住,心下不由大是得意。土匪到底是土匪,他們基本沒讀過書,沒受過良好的教育,最主要的是,他們沒有方錚肚裡這些花花腸子,混跡江湖講究的是直來直去,酣暢爽快,何曾見過似方錚這般油滑刁鑽的人物?
“對!我就是臥底!”方錚加重了語氣強調了一次,爲了配合他話語的真實性,增加說服力,他還在半空中大幅度的揮了揮手。
見衆土匪滿頭霧水,方錚眼睛瞟了女匪首一眼,小娘們兒,老子剛纔救了你,現在該你回報我了,老子不喜歡別人欠我的債。
方錚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遠,嘴角噙着幾分微笑,連語氣都似乎變得遙遠而深沉,彷彿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不可自拔:“其實,當家的兩年前就認識我了……”
女匪首俏生生的大眼明顯的楞了一下,接着訝異莫名的瞧了方錚一眼。
“那時當家的還是個漂亮的大姑娘……”
“嗯?”女匪首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危險的信號。
方錚趕緊道:“……當然,現在當家的還是大姑娘。”
“……當家的高瞻遠矚,未雨綢繆。兩年前便花了一大筆銀子,爲我在官府裡買了一個文案小吏的職位,並囑咐我隨時注意官府的動靜,時常給山上傳遞情報,這也是爲什麼咱們青龍山這麼多年卻從未被官兵追剿的原因,當家的爲咱們兄弟謀劃得好啊!”
方錚似喟嘆又似感慨的一番言語,將衆土匪們忽悠得一楞一楞的,望向女匪首的目光中漸漸充滿了敬意和感激。
女匪首短暫的錯愕之後,趁人不注意,飛快的白了方錚一眼,接着極爲配合的嘆了口氣,彷彿她這些年來默默承受了多少辛苦似的,在衆土匪又敬又愧的目光中,慢慢垂下眼瞼,泫然欲泣。
嘿!這娘們兒跟我一樣,都是演技派呀。方錚被女匪首風情萬種的那記小白眼弄得有些神魂顛倒,一顆純潔的少男之心不爭氣的撲通直跳。
保持着沉重的情緒,方錚繼續緩緩道:“……就這樣,我兩年如一日,懷着對當家的崇敬之情,爲了報答當家的當年對我的知遇之恩,我在那骯髒黑暗的官府衙門裡潛伏了下來,每當我看到那些狗官們的醜惡嘴臉,每當我聽到百姓被狗官欺壓之後的痛苦哭嚎,每當我堅持不下去,想一走了之,上山與各位兄弟團聚時,我……就想起了當家的對我的殷切囑託……”
“……幾日前,我在衙門查看文案時,發現官府這幾日有大量調動兵馬的記錄,而且目的地直接指向咱們青龍山,當時我嚇壞了,趕緊秘密通知當家的要小心,第二天晚上,我看見孫有望半夜鬼鬼祟祟的進了衙門的押籤房,當時官府統兵的守備將軍在押籤房內接見了他,由於我官小位卑,不能靠近,所以沒法探聽他們在房裡說了些什麼,只聽到守備將軍送孫有望出來時,跟他說,待到剿滅青龍山和二龍山兩夥土匪後,他會向朝廷報功,請朝廷封孫有望爲七品都統……”
“放你孃的屁!老子什麼時候去過衙門?什麼時候見過守備將軍?你他孃的血口噴人!老子……老子殺了你!”
孫有望見方錚越說越不靠譜,連時間地點人物都說得煞有其事,若非他自己是當事人,恐怕連他都不得不相信方錚所說的是真話了。又見身旁的土匪兄弟們紛紛離他老遠,一邊聽方錚胡說八道,一邊還對他擺出了防備的姿態。
孫有望終於受不了了,血紅的眼睛死死瞪着方錚,眼神中露出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任何人被方錚當面編排成這樣,都會忍不住爆發的,孫有望能忍到現在,其修養已算是非常不錯的了。
刀光一閃,孫有望再也不顧後果,舉刀便朝方錚劈來,憤怒之下,他只想將方錚一刀劈死再說,若再任由這小子繼續胡說下去,恐怕他自己很快便會被這兩百號憤怒的土匪兄弟們剁得連渣都不剩了。
孫有望情急出招,看在衆土匪眼中,卻愈加證明了方錚的話是真實的,不然他爲何這般急着殺人滅口?
於是這次沒等女匪首出手保護方錚,兩百來號土匪暫時拋下了背叛與被背叛的芥蒂,同心協力的擋在了方錚和女匪首面前,然後土匪中越衆而出十數人,各執兵刃朝孫有望攻去。
這大概就是土匪窩裡的遊戲規則吧?
看着孫有望一人吃力的獨鬥十餘土匪,面上神色又急又怒,但卻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方錚躲在土匪們的保護圈中,嘴角不經意的噙上幾分冷笑。
土匪的天敵不是爭奪地盤的同行,不是護送紅貨的鏢局,而是天生便處於敵對立場的官兵。若自己的同夥中有人暗中投靠了官府,按土匪們的思維模式,便要不惜一切代價將這敗類斬於刀下,清理門戶。所以土匪們暫時拋下雙方對立的仇怨,選擇了共同對付孫有望,這是很合理的。
土匪中當然不乏武功高強的好手,這十餘名土匪若單打獨鬥,必定不是孫有望的對手,可衆人聯起手來,多年相處又培養了大家攻守進退的默契,將圍攻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很快,十幾招過去,孫有望便漸漸感到不支,眼見大勢已去,自己被那小子三言兩語害得衆叛親離的下場,心中不由悲憤莫名,用盡全力揮出一刀,逼退圍攻他的衆人後,仰天長嘯一聲,嘯音中飽含憤慨悲愴,接着腳下發力,在前廳的地上用力一點,孫有望的身形便高高飛起,從衆人頭頂上越過,落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身形毫不停頓的往山下逃去。
“我靠!快攔住他!別讓他逃了!”方錚急得哇哇大叫,這倒不是他關心土匪們以後被孫有望報復,而是怕孫有望這傢伙沒死,方錚在這世上又會多出一個仇家,而且是個武功非常高強的仇家,不出意外的話,這傢伙的下半輩子將會以誅殺方錚爲畢生的奮鬥目標,比搞傳銷的還執着……擱誰誰不害怕呀?
方錚話音未落,一道纖細婀娜的背影便閃電般飛快的竄出,落到屋前的空地上,接着右手一揚,一顆鵪鶉蛋大小的小石子激射而出,正打在孫有望的腿彎兒上,只聽得孫有望一聲慘叫,便一頭栽倒在地,由於慣性使然,倒地後身子還往前出溜了老長一段。
方錚見狀大喜,飛快的跑到空地前,忘形道:“當家的你太厲害了!月薪一百兩銀子請你給我當保鏢你幹不幹?”
可以肯定,她絕對不會像殺手哥哥那般死要錢,如果她答應的話,方錚決定炒殺手哥哥的魷魚……
女匪首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未及說話,身後的土匪們嘩啦一聲衝上前去,口中高喝怒罵着,舉起手中的兵刃,三下兩下便將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孫有望剁得七零八落。
方錚高興的神情立馬變了,臉色有些發青,瞧着原本活生生的人眨眼間便被分解成一塊一塊的,血肉模糊的慘狀令他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女匪首拍了拍方錚的肩,淡然道:“凡事都有規矩,既然要背叛山門,就得明白會有什麼後果,孫有望死有餘辜。”
方錚忍着胃裡翻江倒海的折騰,鐵青着臉朝女匪首笑了笑。土匪果然是土匪,不但對別人兇殘,對自己人也不含糊,方錚忽然覺得,自己穿越到一名富家子弟的身上,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左右無人,女匪首恢復了她之前的彪悍性格,狠狠的拍了一下方錚的肩膀,將方錚拍得一個趔趄。
“剛纔……你表現得不錯,若非你,咱們這攤子就散了,我也對不起那死鬼老爹……”女匪首大大咧咧的,道謝的語氣在她嘴裡說出來,好象方錚欠了她的人情似的。
方錚見衆人在孫有望的屍體上泄憤得差不多了,不忍的扭過頭去,道:“謝我就不必了,派個人送我下山吧,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女匪首俏眼一瞪,怒道:“說的什麼狗屁話!老孃說了保你周全,你還怕什麼?你幫了我的忙,我若不留你在山上住幾日,好生款待你一番,那我成什麼了?傳出去別人還會笑我羅月娘不懂江湖道義呢!”
這妞叫羅月娘?好……普通的名字。
可是……被人綁上山,然後被一羣土匪大魚大肉的款待……這事兒怎麼聽起來這麼彆扭?再說,眼下事情還沒完全解決吧?那一百多個叛離山門的土匪怎麼辦?
方錚可不想再次被土匪窩內訌給牽扯進去,剛纔那是爲了給自己掙命,不得不爲,現在就沒必要再趟這渾水了,趕緊回京城,摟着老婆睡大覺纔是正經。
方錚小心翼翼的瞧了女匪首……羅月娘一眼,見她正輕蹙眉頭,望着不遠處嘻嘻哈哈的土匪們,似乎在爲如何處理善後而煩惱。
方錚乖巧的朝羅月娘笑了笑,討好的道:“那個……多謝女大王如此熱情,可在下急着回家向家人報平安,要不我下次再來?這次就算了吧……”
羅月娘不耐煩的揮手道:“行了行了,少羅嗦,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今日天色已晚,這會兒下山你就不怕把狼招來?明日再派人送你下山。”
方錚爲難道:“女大王,強扭的瓜不甜呀,我……”
羅月娘鳳目含煞,瞪着方錚道:“老孃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敢說個不字試試?”
“不……”
“嗯?”
“不敢……”
不遠處,衆土匪們殺了含冤而死的孫有望,接着大家便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的鬧了起來,方纔的劍拔弩張氣氛早已不復存在,他們互相勾肩搭背,親密無間。土匪們之間的相處模式真奇怪啊……
見羅月娘蹙眉,方錚道:“不知怎麼處理那一百多個兄弟?”
羅月娘下意識點點頭,隨即醒覺,又瞪了方錚一眼。
這娘們兒長得太漂亮了,如果脾氣好一點的話,老子不顧一切都得將她弄進家裡做老婆……
方錚嘆氣道:“兩個辦法,一是讓他們下山,自己找活路,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二是留住他們,不過你這做買賣的規矩得變一變,你們是靠這個吃飯的,搞得比軍營的軍法還嚴厲,說句不中聽的,誰願意跟着你這樣的老大混啊?做土匪本來是一件很有前途的職業,可你立的那些規矩,這也不準搶,那也不準搶,比城裡的讀書人還斯文呢,再這樣下去,就算你的手下們不造你的反,他們也得端個破碗上街要飯去了,沒準當叫花子比當土匪還賺呢……”
“給老孃閉嘴!”羅月娘被方錚說得面子上越來越掛不住,終於忍不住喝斥道。
方錚嚇得一縮脖子,數落得太投入,差點兒忘了眼前這位可是殺人於談笑間的女土匪頭子啊。
沉默了半晌,羅月娘又悻悻開口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你問我?我問誰去?”方錚翻了翻白眼,這叫什麼事兒呀!我是堂堂一朝廷命官,這會兒跑你們土匪窩裡教你怎樣去打劫?這也太荒誕了!
羅月娘怔怔的看着不遠處嬉笑打鬧的土匪們,嘆氣道:“其實我那死鬼老爹在世的時候,這些規矩已經有了,可那些年兄弟們照樣富得口袋裡冒油,因爲山下過往的行商路人多,咱們守着青龍山這塊風水寶地,倒也很是風光過幾年……”
“那爲何現在大家都混成這德性了?”方錚好奇道。
“前年的時候,離此五十里的徐州府發動民壯,新修了一條官道,由西向東,直通京城,比咱們山下的這條老路行程近了許多,過往的客商路人都紛紛改走那條官道了,咱們青龍山從此便沒了買賣,有時候幾個月都不見一隻肥羊,兄弟們有怨氣,我倒也不能怪他們……”
方錚恍然,原來那條新修的官道斷了財路啊。
“嗨!我還以爲多大的事兒呢,”方錚滿不在乎的笑笑:“你們換個離那條新官道近些的山頭再豎大旗不就行了?”
誰知羅月娘堅決的一搖頭:“不行,一則,這青龍山是我那死鬼老爹留下的基業,青龍山的大旗是他三十年前便豎在這裡的,放棄了不合適,二則,青龍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方圓百里之內,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山頭了,兄弟們要混飯吃,命最要緊啊……”
方錚隱蔽的撇了撇嘴,土匪還講品牌效應呢?都混成你們這樣了,還這麼多臭講究幹嘛?這個時候要想的問題是如何生存下去。
羅月娘輕輕嘆了口氣,望着方錚笑了笑:“其實兄弟們這兩年來暗地裡對我不滿,這我早知道,不過我接手青龍山的基業才兩年,平日裡靠着恩威並濟才勉強駕馭他們,今日之事,我也早有預感,遲早會發生,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兄弟想叛離山門……”
說着羅月娘眼眶微微一紅,然後她使勁眨了眨眼,將眼淚忍了下去,又對方錚笑了笑:“……今日還得多謝你纔是,若不是你,也許……也許我現在已經被孫有望殺了……”
這姑娘有是個有故事的人吶!方錚心裡感慨了一下,隨即笑道:“你先別謝我,我說句實話你別不高興,今兒這事兒我主要是怕自己糊里糊塗被你們殺了,這不是逼得沒辦法嘛……”
羅月娘認真的點了點頭道:“這我知道,我們將你綁上山,你恨我們都來不及,怎麼會救我們呢……”
方錚愕然道:“……你,你說話夠直接的啊,就不能稍微委婉一點兒麼?好歹咱們剛纔還並肩戰鬥來着呢……”
羅月娘笑道:“我就這脾氣,有什麼照直了說,不用不好意思……”
“我救了你們,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應該是你不好意思纔對吧?”
羅月娘噗嗤一笑,接着正色道:“你剛纔做得很好,對兄弟們的心思拿捏得很準,什麼文案小吏,什麼金牌臥底,簡直是鬼話連篇,連我都差點真相信你了。我瞧你說話時的氣度涵養,應該是京城的大戶人家吧?”
方錚立馬耷拉着腦袋,半死不活的道:“我叫方小五,方是方方正正的方……”
“行了行了,不想說就別說,我沒逼你,別老拿假話糊弄我。”
羅月娘不甘心的瞪了方錚一眼,見方錚那半死不活的模樣,又禁不住笑出聲來。
“喂,說真的,你這人腦子轉得挺快,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讓兄弟們有條活路?算我再欠你一個人情。”羅月娘可能不太習慣求人,說完還不自在的伸手假意撫了撫髮鬢。
方錚也正色道:“我也說真的,我不要你的什麼人情,只要你說話算話,明日把我放下山,家裡人這幾日沒我的消息,肯定等急了……”
羅月娘爽快的道:“沒問題,其實我綁你上山也沒準備拿你當肉票,我明日便派人送你下山。”
方錚眼珠子一轉,笑道:“其實你手下們若要找活路,還得着落在那條新修的官道上……”
羅月娘皺眉道:“什麼意思?換山頭嗎?那可不行。”
方錚搖頭道:“別怪我說話直,你們除了打打殺殺,難道就不動腦子的嗎?既然客商路人都走那條官道,沒人從這青龍山腳下走,你們就不會想想法子,讓那些人走不了官道?”
“如何才能讓那些客商走不了官道呢?我總不能一個個去勸他們換條道兒走吧?”羅月娘越聽越迷糊。
方錚嘿嘿一笑,不顧土匪們側目,壯着膽子將嘴湊到羅月娘耳邊,像個給皇帝出餿主意的奸臣似的,一邊奸笑一邊道:“……笨吶!你派十幾二十個兄弟,趁着天黑,將那條官道給堵上或挖斷一截,不就得了,別人走不通了,當然得掉過頭,走你山下的這條老路啦……”
“可若被官兵發現……”
“官兵們誰沒事去官道上巡邏?更何況是天黑以後,你莫把官兵看得太勤快了。等官府派人修補好了官道,我估計你已經幹了好幾筆買賣了。然後是繼續幹,還是休息一段時間,那就隨便你了。什麼時候兄弟們缺錢花了,你再派人去挖了官道便是,多方便吶,跟自己家養了一頭肥豬似的,什麼時候想吃肉,就自己動手割……”
羅月娘聽完兩眼發直,怔怔的盯着方錚不言不語。
方錚被盯得莫名其妙,不由訕笑着撓頭道:“……怎麼?我出的主意不好嗎?”
羅月娘搖了搖頭,接着很嚴肅的道:“我到現在才發現我們真的將你綁錯了。”
方錚嘆息道:“可不是嘛,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誰知羅月娘也嘆了口氣道:“他孃的!本以爲綁了只肥羊,沒想到綁了同行……”
方錚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