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月來,皇上沉痾愈重,所以對於皇上的駕崩,朝堂禮部和宮裡的司禮監,內官監都已有所準備,皇上駕崩後,禮部的官員和宮裡的太監們便有條不紊的開始行動起來。
在宮裡搭設靈堂,佈置宮闈,爲皇上淨身,給朝臣準備喪服等等。
方錚剛走出寢宮殿門,便見溫森紅着眼眶,捧着一件白色喪服,一言不發的替他穿戴起來,最後在腰間爲他紮好了孝帶白綾。
方錚深吸了口氣,逝者已矣,現在所做的這些只不過走個過場,演給活人看的,唯一令他稍稍心安的是,皇上畢竟走得很安詳,算是了無遺憾了吧。
“太子呢?”方錚左右四顧,沒發現胖子的身影,只有一羣大臣穿着喪服,跪在寢宮前的迴廊下,哭得搶天呼地,悲傷欲絕。
“皇上駕崩之時,太子便哭得暈了過去,御醫診治後醒過來了,接着就被一羣禮部官員接到景陽宮,安排部署大喪之禮。”溫森恭聲回道。
“長平呢?”
“公主殿下悲痛無比,太子擔心她傷着肚裡的孩子,便強令宮裡的太監把她送回大人府上了。”
方錚點點頭,這樣也好,生前盡了孝道,就不必在皇上死後去湊合那勞什子大喪之禮,折騰得活人難受,死人也不安寧。
宮內的禁軍士兵甲冑之外也披了一層白紗,宮闈的燈籠,花草,樹叢,甚至包括宮殿的屋頂,皆以白紗覆蓋其上,整個皇宮大內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愁雲慘霧之中。
所有的大臣跪在寢宮前大哭特哭,內官監的太監們進進出出,忙着爲皇上潔體更衣,擡入靈柩。不多時,一羣和尚道士打扮的人,從北宮門次第入宮,在寢宮前的廣場上,開始搭建法壇靈臺,爲皇上超度。
方錚嘆了口氣,古人對禮儀尤爲看重,特別是皇帝駕崩,更是操辦得隆重豪奢,只是這樣做到底有何意義?皇上活着的時候你們沒讓他省過心,死了還攪得他不得安寧,瞧着那些大臣們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方錚不知爲何,心底忽然涌出一種可笑的感覺。
感覺袖子被人拉了拉,方錚回頭,卻見長樂小公主正抱着她那件無敵的法寶募捐箱,仰着胖乎乎的小臉,正眼淚巴巴的瞧着自己。
方錚心中一疼,彎下腰抱起了小公主,左右環顧,怒道:“哪個奴才照看的小公主?怎麼讓她到這裡來了?”
方錚乃先皇重臣,又與新皇相交莫逆,而且還是公主的駙馬,世襲的侯爵,可以想象得到,新皇登基,他必將成爲新朝的輔國之臣,權柄愈重。
所以方錚一發怒,跟在小公主身後的太監宮女皆嚇得戰戰兢兢跪了下來,訥訥不敢發一語。
“姐夫,姐夫……父皇他,他怎麼了?”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抹着眼淚,小臉佈滿了傷心。
方錚望着她,心中滿是疼惜,從長平的口中,他知道,長樂是後宮麗妃所出,麗妃在生她的時候難產,生下她之後便死了,所以皇上對她一直非常寵溺,連滿朝文武大臣都很喜歡這個才五歲大的小公主,以至於當初小公主抱着募捐箱在莊嚴肅穆的金鑾殿朝方錚討錢,滿朝的大臣和言官們也都不予計較,反而一臉寵溺的由着她在金鑾殿胡鬧。
如今皇上也駕崩了,小小的孩子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雖說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可地位的尊貴又怎能彌補親情的缺失?
“小公主,你父皇他……他很累,所以他想睡個長長的覺,也許會睡很多年……”方錚強忍着悲痛,輕聲道。
“父皇是因爲沒錢才累得想睡覺的嗎?”長樂再精靈古怪,也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對生與死的概念很模糊,直覺的認爲父皇可能因爲缺錢才累壞了。
咬着嘴脣想了一下,長樂拍了拍手中的募捐箱,大方的道:“我把錢都送給父皇,父皇就會醒了,對嗎?”
方錚苦笑,嘆氣道:“不對,再多的錢,你父皇都醒不來了……”
長樂小臉霎時佈滿了失望,清澈的大眼蓄滿了淚水:“原來錢也不是什麼都能買到的……”
方錚笑了笑:“是啊,錢不是萬能的,所以,小公主,你不如把錢都給我吧,我幫你保管。”
長樂立馬警覺的將募捐箱緊緊抱在懷裡,大眼睛防備的盯着方錚:“你想騙小孩子的錢?”
方錚張口結舌:“不……不是,我沒那意思……”
長樂目光滿是指責:“你不但騙小孩子的錢,還想狡辯……”
“……”
這小傢伙爲何遇到跟錢有關的事,就變得如此精明厲害?
方錚陪着小公主笑鬧了一陣,小公主心情好了許多,父皇的駕崩,對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來說,實在很難體會到多少悲痛,方錚逗了她一會兒,她便咯咯直笑,最後方錚命太監宮女將她送到方府,與長平做伴,姐妹倆待在一起,這樣比較令人放心。
望着大羣的太監宮女誠惶誠恐的簇擁着長樂而去,方錚忍不住嘆息,他打算大喪之後跟胖子好好談談,把長樂從深宮裡接到方府去住,雖然這樣於禮制不合,但總比一個小女孩躲在冰冷無人關懷的宮殿裡強得多,方家有爹孃,還有長平嫣然她們,相信一定會把小公主照顧得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禮部官員簇擁着胖子出來了,靈堂已經搭設好,正堂定在金鑾殿的正殿內。胖子神情恍惚,眼中的淚水已乾,站在寢宮廣場前,像個木偶似的,任由太監們給他穿上了孝服,瞧見方錚,胖子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許暖意,朝方錚點了點頭,方錚也遠遠的朝他笑了笑。兩位患難與共的朋友,此時無聲勝有聲,眼神交會間,安慰和勸導的言語都已不必要了。
大喪之禮很繁瑣,胖子身着孝服,神情木然的任由禮部官員擺弄,跪在靈堂前,叫他哭便哭,叫他磕頭便磕頭,京中四品以上官員盡皆入靈堂參拜皇上牌位,然後像上朝時那樣,分品階跪在皇上靈柩兩旁,爲皇上守靈。
方錚身爲二品大臣,又是皇上的女婿,必須跟着大臣們一塊跪在靈堂內,一聲又一聲的哭靈,不過跟給皇上送終時不同的是,方錚這會兒是純粹的假哭了。人死如燈滅,此時此地哭得再傷心,皇上也不會感受得到,所謂喪葬之禮,完全就是演給大臣們看,演給天下人看的一場戲,方錚自是不會像在寢宮時那麼悲傷。
“哇嗚嗚嗚嗚……老溫啊,嗚嗚,弄點兒水給我喝,我嗓子有點啞……”方錚邊哭邊吩咐身後跪着的溫森。
“哇嗚嗚嗚……大人,這會兒屬下上哪給你找水去?嗚嗚,言官們都盯着呢,嗚嗚,屬下一起身,他們肯定會參屬下個粉身碎骨……嗚嗚。”溫森哭得也沒見多真心。
“哇嗚嗚嗚……太他媽沒人性了!這幫言官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嗚嗚,老溫啊,這事兒完了後,叫兄弟們蒐集幾個言官的罪證,揪幾個斯文敗類出來……嗚嗚,還讓不讓人活了,連水都不準喝……”
“大人放心,嗚嗚,屬下一定會令兄弟們仔細追查,嗚嗚,屬下就不信這些言官都乾淨……”溫森哭得咬牙切齒。
一言一答之間,倆缺德的特務頭子爲了喝水這點小事,將不懷好意的目光盯上了靈堂內哭得呼天搶地的言官們。
正在這時,一道人影飛快的衝進靈堂,隔着數十步遠便撲通一聲跪在金磚地板上,一路向着皇上的靈柩跪行,爬到靈柩前,不顧一切的抱着靈柩大哭特哭,哭得悽慘落魄,令人肝腸寸斷。
守靈的衆大臣見到此人哭狀,彷彿被他調動起了悲傷哀痛的情緒一般,整個靈堂又是一片聲浪滔天的痛哭聲。
方錚和溫森跪在一旁更是哭得聲嘶力竭,雙手還不停的使勁捶打着地面,瞧這兩人的模樣,似乎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會暈過去似的。
“哇嗚嗚嗚……抱着靈柩哭的那傢伙是誰呀?哭得如此傷心,跟他親爹死了似的……”方錚邊哭邊小聲的跟溫森嘀咕道。
“嗚嗚……大人,確實是他親爹死了啊……嗚嗚,您難道不認識他嗎?他是泰王殿下呀,看樣子剛剛趕回京城的……”
“啊?還真是他親爹呀……哎呀!”方錚一楞,趕緊跪行到靈柩前,凝目望去,果然是泰王,他正趴在靈柩上,哭得兩眼紅腫,涕淚交加。
“三皇兄,節哀啊!”胖子也走到泰王身邊,拍着他的肩膀,聲音哽咽的安慰道。
“皇弟,我來遲一步啊!”泰王轉身抱着胖子大哭道:“沒能見到父皇最後一面,我不孝啊!父皇!你爲何走得如此匆忙,連兒臣最後一眼都來不及看,兒臣心中之悔,如巨浪滔天,此時此情,何其痛也!”
方錚湊在一邊,大哭道:“泰王殿下保重身子,皇上駕崩,舉國悲痛,一代明君聖帝,就此辭世殯天,此乃國之不幸也,泰王殿下,嗚嗚,微臣之痛,不下於殿下啊!”
泰王轉頭一瞧,見方錚跪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頓時愈發悲痛,轉身又抱住了方錚,大哭道:“方大人有心了,父皇在天之靈,若知方大人乃如此忠臣,父皇必欣慰含笑矣……”
方錚聞言嘴一張,緊緊抱住泰王,兩人在靈堂正中抱頭嚎啕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傷痛悲哀之情,令滿朝文武大臣心生感動和敬意。先帝重用的臣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先帝沒看錯人啊。
只有胖子深知方錚性子,見方錚嚎啕大哭,肥肥的面孔不由抽搐了一下,隨即轉過身,回到爲先帝守靈的正位,由得方錚自由發揮。
良久,司禮監的太監上前來,好不容易將悲痛欲絕的二人給勸了下去,太監攙扶着泰王下去更換孝服,方錚則抹着眼淚回到朝班之中,仍在不住的抽噎哽咽。
“嗚嗚,大人請節哀,保重身子啊!嗚嗚……咦?大人,您手上拿的何物?”溫森哭哭啼啼的望着方錚手上的一塊綠色的玉佩,好奇的問道。
方錚抹着眼淚悲痛難抑,聞言低頭朝手上看了一眼,然後悲聲泣道:“……嗚嗚,這好象是泰王殿下腰上佩帶的玉佩……嗚嗚。”
“泰王的玉佩爲何在您的手上?”溫森疑惑道。
“嗚嗚……我怎麼知道?他抱着我哭,我也抱着他哭……嗚嗚,這不是順手嘛,我就給取下來了……”
溫森滿頭黑線,滿靈堂哭得悽慘落魄,您居然還有閒心順手牽羊偷泰王的玉佩,大人真是個人才啊……
溫森不由爲這靈堂內的滿朝文武擔心,各位大臣傷心痛哭之餘,只怕還得提起幾分精神,兼顧着防火防盜,大人們辛苦吶……
“大人……要不,您還是給還回去吧……泰王若發現玉佩不見,那就不太妙了……”溫森擦着汗苦笑道。
方錚哭聲一頓,睜着哭得紅腫的眼睛死死瞪着溫森,目光如同看見了殺父仇人。
“呃……是您的,這玉佩本來就是您的,無主之物,當有德者居之……”溫森立馬識趣的改口。
方錚化憤怒爲欣慰,面色不改的將玉佩收入懷中,隨即嘴角一撇,雙手使勁捶着金磚地板,又開始嚎啕大哭:“皇上啊!您走得何其匆忙,微臣悲痛欲絕,生不如死,皇上!魂兮,歸來!嗚呼哀哉……”
……
側殿內,司禮監的太監正在爲泰王更換孝服。
“咦?本王的玉佩哪去了?”泰王摸了摸腰間,詫異道。
泰王的隨從奇道:“王爺,剛纔您進殿之前,小的還親眼見它掛在您的腰間呀……”
“對呀,爲何本王一出殿門就不見了?”
“小的幫您去找找。”
“不必找了。”泰王略略一想,便知究竟,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剛一見面就摸了本王的玉佩,方錚啊方錚,你可真有本事。
……
小殮之日,喪葬禮節的各種程序都在按照禮部和宮內司禮監的安排,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金鑾殿的側殿朝房內,方錚坐在太師椅上喘氣歇息,先皇逝世,對方錚來說,本是一件悲痛的事情,可禮部官員的喪葬大禮這麼一排,規定太子和官員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拜,簡直就像一出打擾死人,折騰活人的鬧劇,弄得方錚悲痛的心情全無,機械麻木的任由擺佈。
這會兒方錚哭得累了,於是退出了靈堂,坐在朝房內,兩眼楞楞的盯着窗外白衣素裹的宮殿出神,不知在想着什麼。
一些大臣三三兩兩出現在方錚面前,恭維話馬屁話說了一籮筐。現在滿朝文武任誰都知道,太子登基後,必將重用這位昔日的同窗兼患難布衣之交,那時方錚的權勢和官位必將比現在更高更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不一定,端看新皇怎樣安排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會比現在小。此時不拍方大人的馬屁,更待何時?
打發走了一批前來拍馬屁的官員,方錚心中冷笑連連,老子就等胖子登基,然後便辭官告老,你們這幫馬屁精這會兒來拍我的馬屁有什麼用?
朝房剛清靜下來,門外簾子一掀,又有一名官員踏步而入。
方錚嘆了口氣,這他媽沒完沒了了,你們去拍胖子馬屁不是直接得多?幹嘛非圍着我轉?
“這位大人,你放心,新皇面前我會爲你美言的,你還是讓我清靜一下吧……”方錚頭都沒回的道。
“哼!方大人,本官可不是來拍你馬屁的!”進來的官員重重一哼。
方錚愕然回頭,卻見來人正是戶部尚書杜鬆君。
“喲,杜尚書,您親自來朝房……休息啊?”方錚堆上滿臉笑容,熱情的打着招呼。
杜鬆君瞪了他一眼,然後又是重重一哼:“方大人客氣了,本官特意找你來的。”
方錚眨眨眼,笑道:“下官何德何能,敢勞動杜尚書親自找我?有事您扯着嗓子叫喚一聲,下官立馬就出現在您面前了……”
“哼!只怕本官叫喚不動你吧,方大人,既然你我同殿爲臣,本官有事就直說了。”杜鬆君盯着方錚,道:“先皇在世時,曾經有過旨意,命大人將查抄太子府的髒銀全部上繳國庫,本官掌管國庫,卻不見大人有任何動作,請問方大人,您這是何意?”
方錚愕然睜大了眼:“杜尚書,您是不是記錯了?下官不是交了嗎?查抄太子府所得,下官已經命人全部上繳了國庫,一文錢都沒少啊。”
杜鬆君面孔急促的抽搐了幾下,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憤怒,沉聲道:“方大人,說話辦事可要憑良心啊,你上繳國庫的銀子本官查點了一下,居然只有區區五十萬兩,方大人,你在戲弄本官不成?”
方錚嚇了一跳:“杜尚書,您可別給下官扣這麼大的帽子,下官哪敢戲弄您呢?真真實實的,下官確實全部上繳國庫了啊……”
“那爲何只有區區五十萬兩?”
“這個嘛……”方錚轉着眼珠子道:“它爲何只有五十萬兩呢……”
杜鬆君神情一凝:“對呀,爲何只有五十萬兩?”
“因爲……它本來就只有五十萬兩。”
杜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