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沿着小江水陸並進的平叛大軍越是靠近亟內,就越是勢同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毀和打垮一些敢於攔阻在前方的力量和存在。
而舉着橫波旗的踏白軍,在當地附義鄉兵的引導和開道下,踏進滿目瘡痍的廣府境內,最北端的子城南海縣時,已經是當地冷風蕭疏最涼爽的月份了。
只是這原本是士民百姓最是活躍的季節,卻是被一片清寂和頹敗所籠罩着。
這不由讓騎在馬上的御營後軍統制徐慶,很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噓滄桑;畢竟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轉戰了這麼一大圈,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之後,當初那些在廣府參與誓師起兵的熟悉面孔,卻已經早早的凋零殆盡了;
就連他身後這些部下,也是早已經新舊交替的換了好幾茬,而大部分都是嶺內的江南和北地人等,而與嶺外各道和亟內廣府,不再存在任何干系和淵源了。
因此,對於一路見多了屍山血海的他們而言,亟內見聞的這一切也不過是,在各種麻木和無動於衷當中,泛出的一點好奇和新意而已。
只是,短期之內就將這個人煙富集的天下第一流首善之地,變成了狐鼠出沒的清冷鬼蜮,可見這些叛黨優勢如何的倒行逆施和殘橫於民了。
而在他前進的地平線上,嫋嫋蒸騰的煙霧則代表了另一種,讓他們不得不全力進軍的事態。
若是沒有打進亟內那還好說其他,但是嚇他們已經突入了亟內就再沒法置身事外了;哪怕他們已經積累了相當的疲憊和壓力,如果讓江寧那位大府,只能回到一個滿地廢墟的都城,那他們辛苦拼殺到現在的功勞,也是要大爲失色和折價的。
而隨着前方突然爆發出來的廝殺和吼叫聲,層出不窮的襲擊和遭遇戰,也剎那間開始變得頻繁起來了。 顯然還是有人不甘心就這麼輕易的退出歷史舞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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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州,邙煬山脈北虜一隅的腳下,天色剛剛發白,萬籟俱寂的早晨,一切都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顏色當中。
狹窄侷促的地窩子裡,燃燒過後的薪炭還在暗紅色當中,散發出隱隱的熱力,而暫時將不知道從哪個邊角里滲透進來的刺骨寒風,還有地窩子裡特有的潮氣,給逼退在爐塘的小小半徑之外。
而早早就不得不起來,負責打水和清理被雪埋住出入口的甄五臣,也在呵着白煙感嘆道。
“還是在下雪。。”
終於可以可以不用被人驅策着沒命的幹活了,短暫閒暇下來的甄五臣一陣輕鬆之後,又有些悵然若失起來。畢竟,在這殘酷的世道上可以沒有人喜歡白白養着一羣俘虜。休息的間隔越是長,也越是讓他們心中沒有什麼底。
這一時候,如逢天籟一般的聲響及時在他們這二十人所在地窩子外綻放開來。
“起來了。。”
甚至沙沙的腳步聲,大嗓門的管頭也在外間此起彼伏的叫喊開來。
“該幹活了。。”
“清掃完積雪,纔有朝食。。”
“老慣例,每組最後十個人是沒有熱湯食的。。”
這時候破布簾子已經被掀了開來,而讓地窩子裡的人爭先恐後一窩蜂的衝了出去,而一些人的身上還沾着稻草或是煤灰呢,就迫不及待的鋪在雪地用雪糰子,擦洗臉面和手腳好讓自己儘快清醒過來。 。
半個時辰之後,一陣喇叭聲響起,然後就傳來他們參差不齊的合唱聲,唱的卻是北地的樂府和民謠;主要感嘆世事艱難和生計如何的困厄,可憐自己的身世輾轉流離,家園殘破骨肉離散,不知何處才得安身的調子。
之前尚在軍隊中心思單一而無所感覺,但是親身體會到了勞作與生存的艱辛之後,卻是讓人聽得越多,就越是讓人心有餘而慼慼哉的世情流露;
抑制着這種不知何謂的情緒,甄五臣也拿到了一份凍得硬邦邦的早食,雖然是隔夜剩下的但是勝在量多,而且都是沉在鍋底的稠湯疙瘩,只要放在火塘上稍稍加熱就可以食用了。
然後,他還要開始清理地窩子裡的衛生,將夜裡積餘穢物和其他垃圾,給搬運到指定的地方去,再把活水給打回來灌滿貯存的粗缸子。
這時候,又有新的工作任務發佈下來:需要抽出一百人前往更遠的地方,去清理道路積雪和疏通溝渠;另外需要六十人去河上鑿開冰面撈魚;又有工作需要一百五十人,去運回更多取暖的石炭來。。。
諸如此類這些臨時發佈的工作長短不一,卻都有臨時加給的食物,或是其他供給配額;因此,一時間都是相當搶手的事情。
只可惜因爲兼職守夜的緣故,他是沒法參與了。只是看到這些圍得裡外三層,各種緊張表情和踊躍的身形動作。
甄五臣忽然有些恍然又有些惶惑,這才過了多少時間的光景而已,這些原本在軍中就是桀驁不馴之輩,或是又是老兵油子、刺頭佬之類的人物,就已經被意氣消磨成了這幅摸樣。
許多人爲了一個額外的饃餅或是一碗菜羹糊糊獎勵,就可以毫不猶豫的爭搶去做那清理餿水,收集夜香,看起來最卑賤寒磣的勾當。
當然了,至於不肯這麼做或是放不下身段的人,在這裡也是根本活不下去的。不是因爲積累的懲罰太多,而將人頭掛在了高牆上;就是因爲積累了太多的疲憊和飢餓,幹活當中一頭栽在地上,就再也沒法自己站起來了。
甄五臣自己也沒有什麼例外,他負責的是守夜和維持火塘的差事,雖然頗爲枯燥和難熬,但是卻可以不斷喝到熱水,還有幾片乾薑和一塊烤薯來醒神。
這也是個相當重要的差事,不是特別有責任心和毅力的人,可以堅持下去的;因爲在天黑後到天亮時風雪交加最寒冷的期間,要保持一整夜的塘火可不是一件容易和簡單的事情。
別處就曾經發生過這呵氣成冰冬夜裡因爲守夜之人倦怠,而導致保溫的火塘熄滅,一整個地窩子裡被凍得過半數人再也沒能睡醒過來的慘劇。
雖然在戰俘營裡死人並不是什麼新聞,但是因爲別人的疏失而這麼隨隨便便睡死掉的結果,卻是讓他們實在心有慼慼哉的。而且在這裡,就算是被凍傷成肢體殘廢或又是得了寒症,也就基本和死沒有什麼兩樣了。
而甄五臣同樣也有新的奮鬥方向,就是想辦法表現和獲得認可,好進入到後勤隊的編列當中,最後能夠到大夥房去幫忙,以接近那個讓他牽動心思不已的目標。或者說他這條性命和餘下的時光,都是可以爲此而努力着的。
只可惜,慢慢習慣和適應了這戰俘營的步調節奏之後,再加上外間風雪交加的惡劣環境,現在露出想要逃跑行跡的人已經基本沒有了,也就沒有了可以出首和告發的機會了。
想到這裡他用雪搓洗了臉面,三兩口把早食的疙瘩糊糊吞下後,就走到火塘旁邊的一個鋪位上躺了下來,在草捆上緊緊的裹住身體,藉助這最後一點餘熱,讓自己勉強進入夢鄉。
夢見的卻不是什麼鐵馬金戈的過往,也不是意氣風發的軍隊生活。更不是昔日血肉橫飛的慘烈情景;許多剛來的人在艱苦困厄的生存環境下,都會不停的作着各種噩夢,大吼大叫的把別人給即二連三的驚醒過來;
但甄五臣這一次,卻是夢見了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最初他還是懵懵少年郎,而被同族的父兄拉去投軍前,對着青梅竹馬而略有好感的鄰家阿姐,許下了將來風光納聘的豪言壯語。
然後這個被他遺忘了很久的回憶,卻又變成了另一番場景,一大片田地和幾間蓬屋,還有站在門前相迎作婦人打扮的阿姐,以及從她身邊飛奔而出卻看不清楚面貌的小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