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歲,上已,羣臣進表,改元建隆,尊攝政爲大相國,除受尚書令,天下側目。
本朝自開國六百載以來,尚書令一職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空懸,然後以尚書左右丞代行其職。
因爲開國時唯一一任中書令,乃是傷時秦王身份的太宗皇帝所兼領的,因此稱尊後避諱而虛懸。
士民暗論,攝政之心,路人皆知。
然後以咆哮**案,株連御史、言官、待制、學士五十多人,棄斬絞殺於銀泰門外,並勒碑爲紀,因該始作俑者黨姓,時人多稱黨公,因此又稱黨人碑。
關聯親眷族人弟子門人七百多人,具發薊鎮世爲軍奴,逢赦不免。
我們安頓下來後,伯符就跑得不見人影了,據說是去找渠道打聽新的消息了,不過看他所去的方向,赫然是風月蔽菽雲集的莫愁湖。
據說這些地方最合適發揮他名爲兇鳥的優勢了,按照他自吹自擂的說法,他自有被稱爲兇鳥的本錢,所以在行院、教坊裡可謂是無往不利,哪怕名聲浪跡,也能換個地方,重新開張。
不過既然他很有節操的,沒向我要額外活動經費,而是拿了船上撈來的五百錢“鉅款”,去發揮自己的天生優勢,我也不好說什麼。
用他自己的話說,要是和我們一起天天呆在和尚寺,他會做噩夢的。好吧,他以爲他是誰啊,域外天魔麼。
呆在江寧城中的這兩天,我們已經又遊覽了多處景緻,
雖然頗有打腫臉充胖子粉飾太平的味道,但是作爲春社日,城中還是充斥着節慶纔有的熱鬧氛圍。
各種店家和比往日數量更多的攤販,也在更加賣力的叫賣招攬着,
薺菜粥、菖蒲湯,涼拌蘆蒿,蓴菜魚羹,
“一二三四五六七,萬物生春是今夕,遠天歸雁浮雲飛,近水游魚綻冰出。”
“三陽偏勝節,七日最靈辰,”
“年年日日春光好,今日春光好正新。”
時不時還有,高唱着民謠曲子的孩童,手持蒲草和柳枝,興高采烈的揮舞着奔跑而過,
抱頭蹲也被感染了,牽着我的手,腳步輕快的追上去,跟着跑了一陣,然後氣喘吁吁的停下來繼續逛街,或是小臉紅撲撲的喊累,然後坐進路邊的茶飲小食棚子裡。
水中偶爾途經的船舫,也正在傳出慢條斯理的唱詞。
“舊日歡尤在,憐君恨獨深;新年向國淚,今日倚門心,。。流鶯切莫弄,江畔正行吟。。”
充滿哀婉寄思的俚俗曲子,被用綿軟吳儂的聲調唱出來,卻是充滿了某種曖昧挑逗意味。
偶爾還會看到停下來的花舫,在岸上豎起某種類似廣告牌的東西,好奇看了幾面,卻是某種徵募活動。
各家花坊都開出價格不等的酬謝條件,懸賞詞子和曲調,有重金和名聲的誘惑,也有包吃住陪睡一條龍服務的酬謝。
按照其中的不同要求,無論白劇還是大雅之樂,無論是古風還是傳統的南北樂府,只要能夠讓人耳目一新就行,可謂門檻頗低。
以至於我生出某種,要是沒錢可以靠賣幾首後世,再創做的國風歌曲來糊弄點錢的無聊念頭。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所謂橫塘區的大街上,
“鞭春牛了”
隨着由遠而近的叫喊聲,兩旁有些閒淡清靜的街道,像是被滾水澆過的蟻穴一般,豁的冒出無數的人頭來。
他們穿着新衣新高彩烈的衝到街道上,發出一波波沖霄直上的聲浪,
只見一隻黃色泥土捏成的碩大牛,披着綵綢由一羣穿青衣、戴青帽、立青幡的漢子齊杆擡着,在人羣的簇擁下徐徐而近,數十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伎,居前開道。
摩肩擦踵汗流浹背的人潮,跟着走完這段路程,就已經讓人喘不過氣來,仿若經歷一場激烈的戰鬥,更別說這一路上擠桑拉扯的丟下來多少鞋帽帕子什麼的。
江寧衙前的廣場上,早備下香案,由一名最年長的白鬍子官人,顫顫巍巍的行香主禮,他實在太老了,老得宣讀一片短短的祭告文,都要停下來喘氣揉胸好幾次。
無非就是告訴上天,開春老子要大幹一場了,你最好識數給個風調雨順,不然來年連冷豬肉都沒得吃,
然後由人穿着鳥面羽身連體儸服,扮成主管草木生長的“句芒神”,揮起柳條編織的打春鞭,對着放在板車上拖曳而來的土牛,奮力抽打起來。
一方面宣告包括農事在內的一年勞作的開始,一方面祈禱當年的豐收。
然後站在最近的人羣洶涌而上,在各自裡坊村正的帶領下,對着四分五裂的土牛碎塊爭搶起來,轟然專做無數個煙塵滾滾,拳腳亂飛的戰陣。
轉眼間,一隻碩大的土牛,就蕩然無存,連一點存在的土跡,都被人給颳走了。因爲鞭春牛之後所剩碎牛散土,被認爲是“土牛之肉宜蠶,兼闢瘟疫”。
片刻之後,那些搶到土牛碎塊的人,就在鄉里同族的護送下,一路奔走殺出重圍去,變成新的人潮。
我們被人流衝擊的身不由己,我只能緊緊的拉着抱頭蹲不被人流帶散,然後奮力的擠到身前,將她保護起來,然後被裹挾的隨波逐流,腳步不停的越過一條條陌生的街巷。
好吧我承認有些考慮不夠周全了。
這裡是江都河渠署的舊址,不過似乎因爲戰火的緣故。已經被廢棄了,只剩下一些地溝渠道的開口,在繼續流淌出一些涓涓淺流。
其中僅存最顯眼的,就是一塊碑亭的廢墟,其中碩大的石板,雖然斷成兩截,但還是可以看到石碑上依稀攜刻的,故江寧的河道、水渠和暗溝的分佈和註釋。
我忽然覺得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那死鬼浣熊那裡得到的一張畫滿線條的紙,上面同樣有都水監江都河防行司的押印,當初不知道用途。
正好還在身上,拿出來上下比照了一下,也不對,想了又前後翻轉過來。果然依稀對上一些,那些沒有對上的線條,則應該是額外探索出來的。
雖然隔絕了千里之外的意外發現,但是我還是有一種感覺,
那隻浣熊似乎找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可惜被他的私心給偷藏了起來,最後輾轉就便宜了我。
這時,水上突然傳來大聲的招呼。片刻之後,我確認了對方是來找我的,因爲,我看見了某位同船有過幾面之緣的義從,算是那位韓良臣身邊的人。
“我們頭兒自從一別,念念不忘。。”
他相當熱情的招呼我們過去,並且將小船靠過來,
我思慮再三,還是將抱頭蹲送回去後,再重新踏上了船板。要是有什麼不對,依靠我的水性,跳船遊走,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這是一艘只適合在內湖河網範圍內行駛的畫舫,很低的舷位和水線,足足有三層樓臺的水面建築,只能用來慢慢巡遊觀光,要是到了江河中,稍大點的風浪就能傾覆它。
絲竹伴奏吳濃軟語的歌喉,雖然有些聽不懂,但還是頗爲悅耳的。暖融融的艙中,讓人只穿着輕薄的絲袍輕衫,也不覺的寒冷。
佈置陳設頗爲高端大氣,自由一種更賞心悅目的味道。相比之前的雲升號,那種打着歌舞班旗號的花船,這裡顯然是更專業的妓家。
光看這些陳設的價值和品味,放在後世,那也是比普通夜總會性質的行院,更加高端大氣,專門接待帶特定人羣的vip私人會所。
可不像是韓良臣之前表現出來的義從頭子身份,可以動用和招待的起的,這也讓我對他的真實身份,有了那麼點期待。
幾步就走進船舫容積最大的一層,跨過兩個薰香的隔間,就是一個曠達船內空間。
偌大的內廳大概散座十幾名客人,以及陪在他們身邊數量不等的女妓,多數看到我只是眼皮擡擡,或者用頭稍稍示意,顯然對這種場景見多不怪了。
“有德兄。。”
居中摟着兩個襦胸半解女伎的韓良臣,看起來喝的有幾分面紅耳熱薰薰,起身對我遙對拱手
“同船之緣,今得再逢,請讓我稍進地主之義啊。。”
這些女伎看起來姿色不錯,身段婀娜,舉手投足都受過相應的教養和訓練,讓人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受。
將我引到一個靠窗的席次上,垂腿坐了下來。香風搖曳之下,從艙後屏扇中彈唱的女伎中,分出一個坐在我身邊,
只是這種額頭塗彩,眼描飛鳳,金粉染鬢的化妝風格,讓習慣了各種美顏美瞳現代風的我,有些不適應,或者說不是我審美的菜。
身邊唯一沒有陪着客人的,是一個看起來舉止氣度像是大戶人家女眷,頗爲身段妖嬈的熟女,繪着黑色和金色交纏的眼線,雖然話不多,但是總能妙語連珠的調動着場中的氣氛和基調。
熟女似乎很會察言觀色,知趣體貼的道
“蘇蘇,去洗了妝在出來陪客吧”
片刻之後,一個柔軟的身體,重新考到我身邊,清顏什麼的看起來就舒服多了。
“蘇蘇尚不曉事,還請恩客憐惜。。”
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這樣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
“就這樣最好不過。。”
我還帶有些記憶中,在兩學的生涯中,被同年邀去參加生慶和私家招待的印象,雖然沒有留下來度夜,但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溫柔款款的眼神,從旁側視着陪客的對象,讓人感受到恰到好處的關注和重視,輕聲軟語的尋制一些話題,哪怕是最冷清的角落,也讓人不會覺得被冷落,或是無聊什麼的
端杯挾食,幾乎不要自己動手,只要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表情或者動作,就可以體貼的代行其事。
雖然用香噴噴的身子貼靠着,卻沒有那種黏人的膩煩勁兒,恰到好處的姿勢和力度,讓客人感到舒適,並且方便做任何事情。
比如毛手毛腳的插科打諢,欲拒還迎,若想暗中私底下更深一步交流和接觸的話,還會替你打掩護什麼的。
然人覺得在這裡幾乎毫無煩擾,可以盡情肆意享樂。不愧是風月蔽菽的勝地,我如此想着,一邊聽着他們談論的話題。
居然是一些諸如詩歌,曲藝之類的東西,一些流傳的作品不斷被拿出來,品評賞鑑然後有感而發的再創做。
外面是兵戰兇危餓殍載道的亂世,這裡卻又一羣人在風花雪月的盤繞下,談論其藝文之道,這不由讓人有一種不切實際的荒謬感。
韓良臣這是要鬧哪出啊,我感覺我就像跑錯鴨羣的呆頭鵝一樣,誤入了某個學術氣息濃厚的文青社團自娛自樂的小沙龍。
不過就算我對大多數人的話題不甚感興趣,或者說插不上嘴,我身邊的這位蘇蘇,還是會主動和我搭話,頗有見歷的說起一些,地方軼聞歷史典故什麼的,慢慢揣摩這我的興趣愛好,不至於顯得太過沉悶。
然後甚至還有空,和周圍女伴私語交換話題。
我也放開心情,和她說起一些後世膾炙人口的葷段子,起碼三言兩拍,笑林廣記看過的印象還是有的,很快引得她掩口吃吃笑,然後又通過她的同伴傳散開來。
船外的水面突然變得開闊起來,水流的涌動也變得感覺明顯起來,
我發現到了燕子磯上邊上,然後一行在江風中,被引上了磯頂,據說有數百年曆史臨高望江的碑亭,
只是青綠色的大碑上攜刻的東西,讓我突然有些風中凌亂。
鐘山風雨起蒼茫,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雖然旁邊歷代名家的批解註釋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樑公途徑江寧時,對於隋滅南陳的懷古寄思,磅礴大氣,若巧不公什麼的。
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來,這不就是毛太祖的那首《題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出現在這個時代,真是喜感十足啊。
這時候,韓良臣的醉意和浪蕩,早已消失不見,凝神靜氣,目不轉睛的望向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