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長似乎有回到了,呼朋喚友,走馬章臺的美好歲月,高朋滿座,娛宴會賓的明堂之下往昔時光。
亭臺館閣之間,花樹園林之裡,佳餚美酒,嬌顏如花,
他矜持而自得的,將一個個當時俊傑,引薦給自家的那位長輩,進而成爲門人幕屬的一員,然後又變成名爲“福建子”的,本地官僚集團的根基、外圍的一部分。
隱約之中,一個聲音呼喚着他的名字,晃動着他的身體,將這些景象都晃動成搖曳的水波,而破碎不見,只剩下一片黑暗。
“老蔡,還活着麼……”
蔡元長有些昏頭昏腦的,慢慢撐起身來,用了好一會纔想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居然在人羣裡被推擠着撞上什麼堅硬事物,就這麼暈死了過去,身上被人踩了幾腳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所幸不是要害。
正在和他說話的人,闊臉方嘴,依稀有些富態,只是皮膚有些皺巴巴的,卻是因爲缺少油水的緣故。
卻是街上肉店的童老闆,單名一個貫字,他那座三間聯排的鋪子,一邊屠宰兼賣肉,還負責出售些骨湯滷肉雜碎之類的熟食,也是小小東林社經常光顧的所在。
雖然蔡元長家世甚好各種衣食無憂,但是他結交的那些人,卻是各種條件都有的,不乏需要賙濟之輩,因此見過這位童老闆親自送肉食上門,也算有幾面之緣。
但自從鋪子被查抄一空後,這位童屠戶就成了這一片守軍中的伙伕,然後籍以和負責點數的蔡元長熟捻起來,時常給多添點鍋底殘羹,可謂是某種短暫的點頭之交。
但沒想到是他救了自己,這就是正所謂的仗義多是屠狗輩麼,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卻牽動了頭上的瘀傷處,不由呻吟了一聲。
“不要亂動,小心發出聲響,”
這位童屠戶,小心翼翼的低聲道
“南軍已經進城了……”
“到處都在廝殺放火……”
蔡元長才注意到,他所在的這是一個光鮮昏暗的破棚舍內,類似畜廄的地方,散發着一股子積年累月積垢的臭味,倒是掩蓋了所有的其他氣息。
還有兩個人貼牆坐在草堆上,一聲不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才證明她們還活着的證據。
外面是時高時低此起彼伏的廝殺和叫喊聲,就像是滾開了鍋子一般的喧囂聲浪,頑強的穿透牆壁,傳入他們這處臨時避難所中……
當汴州方面的河南行臺,接到毫州的變故,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了。而行臺的所在,也正在商榷對於此事的結論和定性。
“鄧總制那裡,如此行事可好呼?”
時任掌書記的宇文虛中質疑道。
“無妨的,他若勝了倒還不好說,但是一個敗軍之將……哼哼”
官拜靖邊節度使兼行臺都督的趙挺,大馬金刀坐飲一杯西域葡萄漿,聞聲擺擺手道
“就說,黃粱騎的蕭統將,前沿作戰不力逃歸,因此創潰傷重而亡,餘部皆歸入某家麾下。”
“那他的供述這麼辦,畢竟是一方統將……”
宇文虛中猶有疑慮。
“大部如實上呈便是了,再沾點血作爲血書,這樣豈不更加做實不是。”
說到這裡趙挺一口輟盡放下空杯。
“蕭懷丹此輩死不足惜,但是卻可惜了黃粱騎的數千健兒,那可是邊地層層選拔之後,用作拱衛都亟的馬軍精健啊。”
“這次抽調都亟道五鎮八關的駐留,歸爲淮北應援路,本來是可以發揮更多的用處。”
“卻損在毫州的咫尺之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舊觀呢。”
“更可慮的是,朝中的統制派這番好容易佔得上風,少不得抓住此事大費周章,”
說到這裡趙挺他看了一眼宇文虛中,正色道
“所以呈言可以上達,但蕭懷丹必須亡在軍前……明白麼……”
能夠擔待如此位置的,自然都是主官的親信人,出身京大榜首的宇文虛中,雖然堪稱有才,但是在朝堂政局上的眼光,還是有所侷限的。
想到這裡,趙挺還是耐心爲他解釋道
“如今洛都的大元帥府,明旨發河東、山南、雲中、朔方、河南、河北、平盧七道兵,共拒南逆侵攻。”
“雖說是爲國戳力以赴,但其中地理各有遠近,內外自有親疏之別,可上陣拼命的乃是追隨我們多年的兒郎”
“我輩也要多爲自家安身立命的基業,有所打算纔是。”
說到這裡,趙挺的話語已經十分的露骨。
“這個天下攪擾的大爭之世,以江山爲奕局,以鼎器爲勝負,容不得猶豫反覆,”
“而你我皆在其間,隨勢而動,只有全力以赴纔有一絲生機,”
“似九原鎮的韓泰那般顧惜羽翼,稍挫就畏難不前的老匹夫,固然不可取,”
“但換做蕭懷丹這般輕忽冒進,不遺餘力之徒,卻也深以爲戒的。”。
毫州的這個波瀾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對陣的雙方上層,顯然都沒有足夠能力的意識到,這些前兆對於將來的影響和變化。
相比以天下與國運爲賭注,主數十萬將士以傳統冷兵唱響大時代的奏鳴曲,在貪慾野心理想期望等種種因素的推動下,用血肉和生命澆灌出的席捲天下風潮,這毫州一隅所發生的,不過是比較大的雜音而已。
或者又是一個在亂世中嶄露頭角的新秀而已,無論是成就大器的明日之星,或是如曇花一現的隕落將種,一樣都是這亂世唱響中,永遠層出不窮的事物而已。
毫州永城,新軍後鋒的駐地。
“居然打贏了?”
劉延慶從胡牀上一下站了起來
“你這的確是親眼所見麼……”
“乃是屬下親身參與的……還斬下了兩個首級呢”
聯絡官种師中垂手道
“所謂排擊如牆,敵墜如雨,炮子所致,人馬披靡。”
“數度被突入陣中,而大陣變作小陣爾。”
“這位羅有德,還卻是出人意表啊……”
聽他描述下來,劉延慶不由嘖嘖稱歎
“如此勁旅,卻不得國朝重用,實在太可惜了。”
“也不知帥司那些大人是怎得想的,居然就閒放在這外圍……”
說到這裡,劉延慶不由想起什麼,頓時目光灼然的盯着他開口道。
“師中……”
“在……”
种師中表情一凜。
“聽聞你頗得有德看重……嘗蒙見歷與軍前?”
“卻是如此,”
种師中臉色一滯,才趕忙回答道
“不過,將主我乃……”
“好了,我未嘗是要見責與你……”
劉延慶擺手打斷他的辯白道。
“如今,我命你與可適各領一隊人馬,投效與羅部左廂軍中”
“以觀校師法其火器戰法,如何……”
“願唯命是從,不惜此身爾……”
种師中正色拱手鞠身道……
毫州西北,戰鬥仍舊在繼續。
正所謂“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的道理,只是我不小心又多了一句在小範圍流傳的名言而已。
既然解決到最頭痛的騎兵,那就可以加快進度推進過去了,不過在激戰之後,這個重新首發的任務,就被交給了相對完好的第一營及其都尉風捲旗。
只是奉命出發後的風捲旗,在個人心態也有些百味陳雜。
新出爐的車團指揮的張憲,代表了又一個軍中新的傳奇,從輔兵中的一員雜作,到隱然資序第五的獨立團官,僅僅用了幾個月而已,據說他之前還是牽涉到,港口刺殺事件的關係人等。
這種大跨步的薦拔,伴隨的是九死一生的拼鬥中,被層層重壓下爆發出來的出色表現,也又一次證明了那位主上,破格用人的獨到眼光。
這實在讓人沒有什麼好指滴的,風捲旗也自認不是什麼妒賢嫉能的人物,但也不免感受到某種隱隱的壓力,這種壓力不僅來自外部競爭,也來自內部。
相比敢拼在前,而已經得到出頭機會的楊再興和初見規模的暫編第四營,或是人才輩出,由此一連拆分出好些人手和編制的第二營,乃至自從江寧潰編後,就一心雪恥的第三營崔邦弼部,甚至是直屬教導隊和標兵團,都比號稱“中流砥柱”的第一營,有更多面敵的機會。
因此,第一營一貫的表現,可謂四平八穩,卻也乏善可陳。因爲他們都是作爲預備隊或是後手,而投入戰鬥而取得大優勢的。
因此這次的陣前嘉獎和輟升,這讓自認爲老部隊出身的風捲旗,及其麾下官佐們,不免都有些心情浮躁起來。
好容易有了一次獨當一面的機會,風捲旗也暫時拋開穩健保守的作風,在召集部下羣策羣力的定計中,決定冒險一回。
這一次,卻是讓第一營中,那些初學會騎馬的弟兄,暫且換上繳獲甲杖旗幟,扮作黃粱騎的殘餘,去賺取那些圍城的步隊。
眼見打着赭黃旗幟的小隊,徑直被迎進敵軍的營盤中,就在沒有動靜和生息,這讓剩下來的人,都不免有些度日如年,那些席地坐在坡背後休息的士兵還好,
從團校尉到隊正、火長們,則有些坐立不安,頻頻看着沙漏和小型日冕,彷彿能夠用擠眉瞪眼就能讓時間加速一般。
雖然是站在灌木的隱蔽後,遙望這圍攻劁縣的營盤,但風捲旗只覺得汗水已經浸透了頭盔和甲子的裡襯,順着露出來的髮梢,流淌而下。
眼見的天色逐漸昏黃下來,前來請示的虞侯,跑了一遍又一遍,大家醞釀起來的士氣和勢頭,都要漸漸泄掉,他們畢竟多是參戰後的疲憊之師,全憑勝勢一口氣撐到現在。
若是不能有所反應的話,那就只能暫時放棄了,就像是呼應着風捲旗的焦慮心思,這時,一點點火光和煙柱,突然在那些不規整的營盤中生了起來。
然後一道變成了相對密集的數道。
“吹號擊鼓,徐次進擊……”
風捲旗如釋重負的道,總算不用強行攻堅了。
匆忙應敵,就這麼亂糟糟的撞上嚴陣以待,緩緩推進的火銃列陣,其後果可想而知。
那些憑藉羣體的血氣之勇,或是懲一時之勇武的迎擊勢頭,就像是一波波拍碎在堤岸上的額海浪一般,甚至還沒靠的近前,就被密集的彈丸輪擊,給壓制和打散了。
剩下的人只能逃入中門大開的營地裡,各處尋找各種遮蔽掩身之物,苟延殘喘而頑抗一時。
不過隨着剩餘的擲彈兵,整隊投入戰鬥,這些各自爲戰的四散敵兵,也沒能堅持的更久一些,他們就像是被煙燻的洞中之鼠,隨着煙火和震響,被從那些藏身之所逐一給炸出來,或者說是在驚嚇之下給轟出來。
不久之後廝殺聲淡去,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喝令聲
“棄械跪地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