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樂陵,我們沒費多少氣力,又擊破了饒安、無隸等地,匆忙聚集起來的守軍,最終抵達了勃海邊上的滄州鹽山縣。
鹽山之名,得益於作爲當地傳統鹽業的轉運集散地,堆鹽如山高的典故。
因此,這裡靠近大名鼎鼎的長蘆鹽場,也是古時北地主要的鹽業來源之一,號稱“食半關東”,只是因爲海路的斷絕和南朝歷年的侵襲劫掠,長蘆鹽場已經大爲衰敗了。
因此鹽山縣,也只剩下不足千餘戶的人口,以及淹沒在蘆草之中的大片鹽鹼灘塗。這裡也是各種鹽梟和私販子等不法之徒,活躍和嘯聚的灰色地帶。
因此,打着所謂“刑州軍”旗號的部隊,居然在這裡第一次獲得了新的兵員補充,
年前的北地大旱,同樣也給這些不法團體的生計,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既然大多數人都流離失所或是快餓死了,自然也沒有多少需求了。
因此,這些好狠鬥勇的亡命之徒,只要有真材實料的錢糧拿,可不管實際上是爲誰賣命出力的。當然,唯一的問題,是採取有效的手段和措施,防止他們半道逃跑而已。
我甚至還乾脆以劉繼業的名義,讓鄆州人爲主的輔軍第六大隊,以刑州軍的旗號,在當地裝模作樣的招兵買馬,然後宣佈在靠海的滄洲公然自立一方,設置各種官屬大發頭銜,而掀起反亂之潮。
以欺騙和混淆鄰近的視聽,這樣我的本部正好乘機從中渾水摸魚。
當然,這也是充分榨取價值,逼這位看起來節操不怎麼靠譜的降將,無法回頭的陽謀手段而已。
結果,讓我大掉眼鏡的是,居然還有人聞訊來投奔,雖然大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或是吃不飽飯的流民團體出身。
但也爲了某種角色扮演的入戲,還是捏着鼻子接受下來,加上那些鄆州兵另編做一部,像模像樣的在滄州境內,稍稍操練和整編起來。
以體現某種千金市馬骨的味道,然後派到周邊去搶錢、搶糧、搶娘們,刷存在感和難民潮。
至於本部的動向,滄州州治的清池城,原河間鎮守使的官衙之內,一場臨時的軍議正在召開。
“下一步該怎麼走……”
副將辛稼軒看着沙盤,當先發問道
過於順利的局面,固然超出我們的預期,但也打亂了原本按部就幫的部署,需要重做調整了。
畢竟,
滄州古有水旱碼頭之稱,京杭大運河的北線,永濟渠縱貫全境,因此堪稱四通八達的往來樞要。
因此,具體的選擇也有很多:
既可以沿着海邊向西北而上,有當地這些鹽梟帶路,可以不費事的抵達與平盧道相鄰的乾寧軍,以此爲憑據,威脅和寇掠平盧道的會州、耀州、沃州、盾州、昌州等燕山山脈以南的,所謂山前諸州。
不過這個可能性,因爲風險和投入收益比的關係,在我的思慮中被排在最後。
因爲,按照這個路線打過去,北朝固然是要有糜爛兩道之虞的後顧之憂,於前方戰事極有裨益,但是於我本人和這隻深入敵境的部隊,卻是沒有太多的益處,很容易就因爲拉長的後方戰線,而被反應過來的敵人,給輕取截斷包抄了後路。
而且,我也討厭盲動流竄主義,若非得已斷然不會選擇這種方式的,我可沒有漢尼拔那種。
或是,沿着永濟渠的運河徑直向北,一路轉戰穿過莫州、瀛洲和易州,同樣可以抵達平盧道的玄州境內,
而且這一路的好處是,容易獲得補給和裝備,北朝沿途修了許多的兵站和驛所,還可以利用永濟渠漕運的現成條件,來轉運軍淄。
不過,這一路有一個問題,就是進攻的方向,過於靠近位於平盧道幽州的范陽節度使下轄,而且都是一馬平川的地形,沒有幾條像樣的河川爲險阻。
雖然,幽州已經不復爲舊日平盧道首府,的風光與顯赫;但范陽節度使,卻是開元年間沿襲下來的老牌重鎮,就算大舉兵力抽調往河南,但還不知道有多少底蘊和動員能力。
一旦被糾纏住,就很容易陷入兩道北軍的夾擊包抄之中,與我避實擊虛,速戰速決的宗旨不合。
還有一路,則打下瀛洲之後,折轉向西攻入定州,一路打穿趙州、恆州、抵達刑州,再南下洺州,最終回到黃河岸邊的相州。
這一路戰果和收益或許都比不上其他,唯一好處是,可用在比較短的用時之內,返回我的出發地,也沒有重複的路線,也意味着只要我們行動夠果斷,可以比較容易的將敵人甩在身後。
隨着帳下參軍們,對於這主要三個方案的剝絲抽繭,頓時引得一片爭論,贊同與質疑聲紛紛。
我思前想後,決定在後兩者之間有所折中,利用永濟渠的運河輸送能力,做出長驅直入攻擊平盧道的姿態和虛張聲勢,
然後從瀛洲北部的河段開始,快速穿過莫州,攻入定州境內,以完成迴歸黃河岸邊的後半部分路線。這樣雖然放棄了一些要點和可能的戰果,但是也通過運河的利用,提升了軍隊行進攻擊的效率。
想到這裡,有所腹案的我,正準備開口表態,這時候,一言不發的韓良臣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沙盤之前,他這個動作,頓時將目光吸引過去。
“我覺得,”
他指着沙盤上一個被刻意標出來,卻又排除在候選路線之外的地點道。
“可以嘗試打一打位於冀州的河北行臺,”
“什麼,”
帳中頓然甕聲大譁起來。
“既然我軍已然大張旗鼓的殺入河北……”
他面對着我的位置,繼續大聲道
“卻從未試圖攻打過河北行臺……甚至繞道而走……”
“爾輩可知,這意味着什麼……”。
在我所不及的地方,這個決定帶來的波瀾和震動,卻是在醞釀發酵中,捲起更多的是非來。
比如,相比一片雞飛狗跳的東南路前沿軍行司,對於北朝的河北行臺諸位文武來說,便是焦頭爛額,也不足以形容的天大災難了。
特別是對於,作爲行臺的主官,兩河討捕大使,尚書左丞,都督東面行臺諸事,而被人稱大張都督的張邦昌來說,那就是沒頂之禍了。
河北本來就遭受了大災,只是饑民和騷亂都被強行彈壓下去,又接着大軍過境的調配折衝,好好清洗了一番。
但是,這刑州軍一反亂的消息傳開,讓這股子壓抑在底下的涌流,仿若一下有了個宣泄口。頓時有好幾處響應式的鬧騰起來,莫州的曹成、易州的李響、威州的岑四等幾個無名之輩,舉起自立一方,自號鎮撫、節度使。
當然,對他來說,這些不過是介蘚之患,真正麻煩,或者說更糟糕的是,以刑州軍中郎將劉繼業爲名的反亂,給河北各州各鎮,所帶來的自亂陣腳,人人自危式的猜疑,
北朝軍鎮之間,本來就不是一團和氣的,刑州位於河北腹地,與鄰接的數州,恩怨糾纏的不在少數,有了這個理由和契機,暗中乘機下手起來,頓時叫局勢攪得更亂。
而這個劉繼業也多少有所印象,在他到任之前,就已經做過行臺的參贊,只是因爲要給自己的親信騰出位置來,纔將這個前任留下來的人員,變相外放發配到刑州軍去,然後又急匆匆的打發南下,作爲渡河的疑兵之一。
他倒是想,懲罰性的將劉繼業滿門屠戮掉,以警效尤,但卻發現,這個劉繼業居然已經沒有家人可殺了。
除了一座宅子裡,幾個腿腳不便的老僕之外,他的親族早就在數年前,麟州的一場邊亂中,死傷殆盡了……
而他能夠坐上坐穩這個位置,不是靠武功和統率之能,而是靠縱橫帷幄的權謀和調和手段,以及身爲張氏親族的強勢背景,雖然在武事上則名爲主官,但實際裡主要以副手,被稱作小張使君的張叔夜爲主,
現在張叔夜帶走了大半軍力之後,又要維持黃河西線戰場的輸送通暢,因此,手上的兵力委實不多了,而且主要以跟着他過河,又被收攏起來的河南和淮北兵居多。
因此現在的目標和要務,就是調集河北的資源,全力輸供洛都以度過這個難關。在剿滅流賊和民變上,很是有些會搜短,但是面對步步進犯的敵軍,就有些不夠用了。
更何況,漕河已經被所謂的叛軍給斷了,來自安東、平盧道的兵員和物資,可是全靠這條可以直達黃河的古代運河,在維繫着。
雖然人員固然可以改走陸路,多費些時日,但是大宗的物資輸送起來,就沒有那麼方便了。這些叛軍的活動,無意間正中要害,而將河北行臺打了個措手不及。
其次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南朝的“北面防禦都指揮”,也跟着領軍殺過了來。
別人或許不熟悉這個“北面防禦都指揮……”是何方神聖。可是作爲獨擋一面的行臺官長,他怎麼會沒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又怎麼不知道對方在河南戰場,可還有另外一個“滿萬不可敵”的別號。
從九原兵、黃粱騎、到到神彪軍,栽在對方手上的各色軍號,也快有半打了,如此一隻強悍勁旅,突然渡河殺到自己的下轄來,斷然不會是毫無別圖,僅僅搶劫一圈就走的。
格局某些逃過來的人,信誓旦旦的說法,他們至少看到了好幾個軍號和相應的旗幟,顯然這“北面防禦都指揮”,是不會單獨行事的。
而這兩者之間,要是毫無關聯,那還真是見了鬼了。
他更不相信,那些四散各地的守軍,能夠將這隻作風行事頗爲兇悍的南軍,給擋住多久。
於是他下達了一個自認爲比較正確的,也是最穩妥和保守的命令,放棄那些不利防守的城邑,全力收縮到冀州一線來,這樣他至少有足夠對應這個局面的兵力和底氣。
然後就是如何向洛都方面,解釋和呈情,自己是如何爲了守住河北要衝,而需要截留和延遲那些,本該發往衛州——洛都戰線的兵員和物資。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預見到,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的暗淡無光,和事後可能的追責株連。
可是,若不是如此行事,只怕他連眼前還能抓在手中的權勢和自身的安危,都沒有了指望。南軍殺過來,可是不會體恤他的良苦用心的。
他是張氏親族,最不濟也就是以庸弱無能之名,事後罰俸剝奪一切差事,而被禁閉在家混吃等死,可要是落到南佬的手中,他就不敢想象自己會有什麼待遇和結局了。
“這是爲了國朝的體面和大局着想,”
發出命令之後,他暗自如此寬慰着自己道
“我尚需保存有用之身,斷然不能挫折在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