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半個白日之後,第一批穿着骯髒皮袍的身影,已經成羣結隊的站在黃河南岸上。
其中還有些人,依舊是難以置信用力踩踏着腳下,一遍遍的確定着這不是某種虛幻和錯覺。
畢竟,之前強行穿越尚未完全凍結堅硬的黃河冰面,已經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和犧牲。
一些規模較小的團體,甚至所要面臨的對手都沒有打過照面,就這麼整族整羣的傾覆沉沒在,冰冷渾濁的河水與浮冰之中。
“這裡就是都畿的土地了……”
經過了漫長如履薄冰式的煎熬之後,再次踏上陸地的踏實和安心的感覺,讓這些粗壯漢子不免重重噓了一口氣,卻是渾身都被汗水給浸溼了。
“兒郎們,盡情放手去搶罷……”
“金帛子女,予取予得……”
“凡是擋在我們之前的,都是敵人……”
各自頭目鼓舞和鞭策士氣的聲音,此起彼伏的盪漾在已經越過冰面的人羣中,讓原本有些悲壯而哀傷的氣氛,也逐漸變得熱烈起來。
這些人都是北地漢子,個個粗壯結實,面龐漆黑,說話大聲呼氣,喉結個個暴突。有的人說的明明是漢話,卻簡直像是含着個大卵子,腔調重讓人聽不明白。
不少人身上還能隱約感受到血腥氣,就在人羣中撞到互相對眼,他們下意識就在相互頸項胸腹要害處打量,只是覺得讓人身上發毛。
穿過冰面的短暫集結之後,他們就像是肆虐的蝗羣一般,鋪天蓋地的涌過了河洛之地,那荒蕪而死寂的廣闊原野,遵循着某種古老而原始的本能,自發向着戰火和喧囂之中的洛都,匯聚撲卷而去。
第一時間就將那些散佈的外圍據點和遊蕩的巡哨,往來的輸送隊,一股腦兒撲滅在突飛猛進的滾滾狂潮之中。
當他們再度停下腳步的時候,卻已經是在滿地狼藉的外圍營盤裡,在用含糊不清的語音和腔調,鬧哄哄的喊着某種號子,奔走忙碌着搜撿這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
這羣軍漢還個個幾乎都是羅圈腿,走在鬆軟陷足的雪地裡,就跟樁子砸在硬地似也,個個四平八穩的毫不晃悠。
他們也不懂什麼叫享用與烹飪,但凡是從營盤中翻找到任何東西,從袋裝的稻米、大麥到瓜薯,乃至馬吃的黑麥、芻豆等畜料,連同現割淋漓的死馬,活宰的大塊連骨畜肉什麼的,按照三五成羣聚成一堆,各種尋獲胡亂往裡丟做一處,大火添柴的燒做一大釜,然後稠乎乎的舀出來。
一人捧着個比腦袋還大的木碗、瓢子,沉甸甸的壓得結實。然後連骨帶肉半生不熟的撈在手裡撕啃,吃到後來於脆,放開腮幫子簡直就朝喉嚨裡倒也似。
佐餐下飯全不講究,有把咯嘣脆的鹽豆子或是撕一條死硬的於燻肉條,一捧長灰斑的奶渣疙瘩就算不錯的搭配了
待到海吃塞了一肚子之後,又直接拿煮化了的雪水來,咕咚咕咚喝得那叫一個利落,或是直接嘎吱嘎吱的於啃起雪糰子來,那也不怕肚子消受不了
然後纔打着各種濃重氣味的飽嗝,整備鞍馬裝具器械,準備踏上新的征程。
這畢竟是他們冒險越過,原本延邊諸多防塞構成,現已經是形同虛設的死亡線後,一路倒下了不知道多少坐騎和同伴,狂奔南下這麼久以來,吃的第一頓飽飽的熱食啊。
之前在懷州雖然所獲不少,但是分攤到大多數人身上,就聊勝於無了。
因此,一些人熱淚盈眶的向上天禱告,總算不用在極寒中繼續主動減丁了,另一些人,則有些睹物思情的嚎啕大哭緬懷着,那些在過早到來的寒潮和霜凍中,死去的親眷和族人。
這一切,都要感謝某個契機和理由,不然他們絕大多數人,或許這一輩子,乃至幾代人都沒有機會踏上,中原這片溫暖而肥沃的土地。
自從樑公的時代開始沿河築壘,逐步深入草原屯墾,而拉開了中原王朝對塞外之地的,數百年壓制和鎮服的歷史
依仗和背靠着沿着河流分佈的堡寨體系,大量歷代的軍功之士,被分封在了草原上,以水源爲支撐點,就地建堡築壘爲居所,捕獲附近的番胡爲奴役,進而在在後續的世代擴張和屯墾中,形成一個個大小軍功藩領。
而原本當地土生土長的胡馬兒,不是被馴丨熟城俯首帖耳的牧奴聚落或是走狗鷹犬,就是不得不成羣結隊的舉族遠走他鄉,逃到中原勢力尚且滲透有限的,北海以北凍土荒原或是黃沙阻隔的漠西草原去,以逃避各種壓迫和侵併。
最後形成的結果和格局,就是原本廣袤無垠的草原,被依照河流走勢和水草地的分佈,在漠東和漠南草原上,被分割成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大小藩領。
作爲以牧業和礦產爲主的塞外諸侯藩領,在普遍的苦寒與貧瘠之中,也造就了堅忍不拔又人命極賤,而無謂犧牲的獨特風氣。
因爲只有少數位於原本塞外軍堡附近的屯區,才能依靠河流和水源,爲這些藩領提供相對穩定的農耕產出,但是因爲這些物產剩餘,能夠養活的人口總數和上限,基本是變化不大的。
因此每年爲了過冬的需要,都會進行相互征戰來主動減丁,或是對着北朝邊塞防線,組織發起一波波自殺性的寇掠和試探。來變相消耗掉治下,野草一般滋長出來的雜胡部衆,以減少潛在的隱患和不安定因素。
而北朝也會在冬末初春的冰雪消融之際,乘着塞外牛馬贏弱疲弊的時機,發起名爲春狩的武裝掃蕩,人爲製造出某種無人區式的,短暫隔離帶和緩衝地域,以削減來年的潛在威脅和壓力。
而在北朝分化瓦解的拉攏手段下,一些親附或是順服的近塞藩領,也會主動以貢賦爲名,派出之下的部衆入塞,以塞外義從的身份爲北國軍中驅策賣命,來換取相應的金錢財貨和物資,用以滿足那些藩領的貴人門,日常維持高端的中原生活方式和奢侈享受的基本需要。
是以,自從張氏專權以降,北國朝廷與塞外諸侯的過往,就是一筆筆剪不起理還亂的爛賬。
飛雪連天之中,來自南關城的前軍遊奕營隊將,武功郎劉復,也拼命拍馬飛馳着,任由凜冽的寒風像是刀子一樣的,刮割在臉上,也毫不爲所動。
軍情火急,雖然他對胯下這匹繳獲來的北地健馬一貫視若珍寶,但此時此刻也顧不得愛惜了,哪怕給驅策奔跑的口沫飛濺,又凍結在籠頭上。
他剛剛從北邙山大營裡衝出來,因爲那裡已經找不到可以做主的人了,剩下的只有一名負責管理一衆民夫、雜役的副都監,得到這個消息後,只會吶吶不知所措,反覆強調要請示上命云云。
如此典型不肯站上責任與於系的舊僚作態,讓劉復一肚子光火,都沒法當面發作出來。只能狠狠咬牙的原路繳命而歸,將這個壞消息回覆給軍中。
只是,掉頭歸程的風雪越大,讓他們可辨的方向和視野,也變得越來越差,不得不屢次短暫的停駐,來辨別被大雪掩蓋的物標和去向。
當他們第五次停駐在,一處驛站廢墟的背風處,用雪團搽臉來提神,突然灰暗的空中,毫無徵兆隨風飛來好幾只箭矢,將奔馳在馬上的兩名護兵,冷不防給貫穿翻倒在地。
“小心……”
“遇敵……”
急促而尖銳的呼號聲,方纔吼出口,就覺得風雪似乎迎面撲卷而來,將他們的話語吹散在口中。
然後一羣黑壓壓的身影,撞破了風雪的遮掩,迎面衝殺過來,他們有得手持重棍大棒當先,還有的緊握拋杆套索相隨,
一個照面的霎那間,就仗着精湛的馬上技藝和順風衝勢,將追隨劉復的十多騎護兵撞翻拖倒,擊飛掃落在馬下。
而這些南軍騎兵配備的短矛與騎劍,在對方的長兵重器面前,幾乎是一邊倒的幾無招架之力。
還有人在抵近和錯身而過的片刻,被對方用馬上短弓,射中脖子和胸口,只能抽搐着捂着傷處,頹然栽落下馬背
最後也只有劉復,在肋下和後腰尚不算要命位置,中了兩箭之後,才勉勵仗着拼命驅策的馬力,逆向衝出了這些敵人的圍擊。
“該死,……”
他感受着被穿透的甲子下,因爲慢慢失血而正在變得冰冷麻木的箭創,有些自艾自怨的道
“難道連這裡都已經不再安全了麼……”
既然回去的路已經走不通了,最終僅存孑然一身的劉復,還是決定接下來到距離最近的白馬寺去求助。
而這個決定,卻在不久之後,挽救了他和許多人的性命。
而另一路前往洛都上東門的信使,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未能如願的在水門附近的營盤裡,找到都統制王嵩,因爲這位王都統,已經入城去督戰諸軍,攻打皇城大內的戰鬥了。
留營的兩位統制官,卻是不敢擅斷,也不敢輕易相信來人的話,而驟然改變營中的部署,而是決定一位就地提高警戒,另一位親率一隻偵騎,去探查一番再說。
結果這一耽擱,外圍的據點、巡哨覆滅的消息,也伴隨着零星逃還的殘卒,以及緊隨其後掩殺而來的不明之敵,如同雷霆烈火一般的,將城門附近的駐留營地,迅速陷入煙火與廝殺之中
雖然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損失,對於正在城中鏖戰的七八萬東線大軍來說,談不上什麼傷經動骨。
但在失去後方和輜重的雙重影響和打擊下,卻是足以在如今僵持苦戰的微妙局勢下,成爲撬動龐大多米諾骨牌式的,連鎖災難反應的初始推手和外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