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洛都的夜晚,約摸一更天氣,偌大城裡已經靜街,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猶然一個黑色的吞口巨獸。
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掛着紅色的或白色的紙燈籠,燈光昏暗,在房檐下搖搖擺擺。
在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牆壁上貼着大張的、用木版印刷的戒嚴佈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衚衕裡,時常有更夫提着小燈籠,敲着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裡逐漸遠去。
儘管東城和洛水南岸的哭喊喧囂聲不斷,火光流動,城內有兵馬巡邏,禁止宵行,但少數深宅大院中仍然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無論哪個年代,哪怕是末世之期,總也不缺乏這些焚屋痛飲,漏舟將歌的得過且過之輩。
雖然這些離大內較近的府第中,爲着怕萬一被禁中聽見,在歌舞佰酒時不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只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着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得像一絲頭髮,似有似無,嫋嫋不斷,在彩繪精緻的屋樑上盤旋,然後向神秘的太空飛去。
主人和客人們停杯在手,腳尖兒在地上輕輕點着,注目靜聽,幾乎連呼吸也停頓下來。歌喉一停,他們頻頻點頭稱賞,快活地勸酒讓菜,猜枚划拳,他們很少人留意城坊外的動靜,更沒人去想一想應該爲這個衰亡的朝廷做點什麼,好儘快結束這場紛亂。
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廟和皇天后土祠附屬院中作爲最後一點祥瑞的幾隻掉光毛的仙鶴,被城中的聲音驚得不安,時不時成羣飛起,在大內和東城之間的夾城上空盤旋,發出一些淒涼的叫聲。
但是相比這些膽戰心驚的苦中作樂的豪門,東城和南城則是另一番景象。
因爲歷次變亂,城裡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兩天來又從河陽和邙山逃進來十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檐底下,爲着害怕凍死,擠做一堆。
他們在入冬刺骨的寒風中顫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嘆息着。女人們小聲地呼着老大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裡縮做一團,哭着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着大人的心。
但當洛都府和金吾街使,派出的巡邏兵丁走近時,他們就暫時忍耐着不敢吭聲。生怕引得這些虎狼之輩的不快。
從上月二十四日通城戒嚴以來,每天都有上百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二三百人。雖然洛都六城十一門都設有粥廠放賑,但死亡率愈來愈高,特別是體力不濟的老年人和兒童死得最多。
今夜開始颳起帶雪粒的東北風,冷得特別可怕,誰知道明天早晨又會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屍體被擡送到邙山下的亂葬場中?
紛紛灑灑的雪粒同樣飄搖在一片黑洞洞的皇城大內上空,最後在幾處稀薄的燈火處,鋪出一層泛黃的霜白。
作爲大內中使留宅中,年紀和資格最老的一位中官,知內常侍魏嶽,也在慢吞吞的嚥下一口已經嘗不出滋味的濃茶,壓下那一絲絲咳嗽的癢癢。
他看着房頂漏瓦透進來的絲絲冷風,把身上脫毛斑駁的舊裘,又裹緊些,這可是追隨出奔某代皇帝,獎賞他忠於任事,親自從身上脫下來賞賜給他這個奴婢的,那年他還是個頭髮烏黑,感激涕淋的少年人。
從他戴冠履事的寶應三年,到現在鬚髮皆白的退養之歲
他已經侍奉了六任天子,有牙牙學語的孩童,也有因爲過渡憂愁而早生白髮的佝僂中年,乃至酒色無度縱情虛脫的早夭少年,當然也有試圖勵精圖治重振朝綱,然而隱忍不能,被現實摧折成瘋子的某位廢帝。
眼睜睜的看着氣象萬千,宏華闊達的大內,一點點的凋零衰敗成鼠雀橫行,蛛網盤結的廢宮傾殿。
在皇權衰弱之下,也就剩下這些無根之人,用最後僅有的一點衷心,維持着天子微不足道的體面和排場。
外朝權臣當政之下,作爲皇帝爲外朝溝通的緩衝和紐帶,原本氣貫指使,不可一世而被稱爲清貴尊崇的中使們,開始變成一個高風險的職業,作爲大內與外朝權力角逐的夾縫,以皇權爲基礎和靠山的他們,總是很容易成爲一次次宮廷變局的替罪羊,或是新舊更替的殉道品。
要麼成爲外朝攝政的耳目,要麼就不明不白的死在陰暗的角落裡,或是被同僚和御史檢發有或沒有的不法事,屈辱哀哉的爛死在牢獄之中。
當然了,這些監視和凌逼天子的少數內宦,也很容易在政治的妥協上被用來平復天子的情緒,不過如殺一犬爾。
魏嶽的前輩們,自然也有不甘忍受,奮起相爭的,然後揚眉吐氣的帶兵,抄沒當權者的家宅和妻女,意氣風發的站在朝堂之上,俯瞰垂首畢禮的外臣。
但這些往往只是曇花一現的輝煌,就像烈日下的泡影一般消失無蹤。微薄的武力和並不可靠的人心,然後不得不引入外援的重蹈覆轍,然後在外軍亂入的侵軋中,和他們所扶持的天子一起粉身碎骨。
他在十多年前,最後一個死掉的養子,罪名居然是值守太廟時,偷吃神牌前的供品,作爲昔日擅權自裝,作威作福的內官們,曾幾何時淪落到要偷吃皇家祭祖的冷筵剩菜。
而當年他最有出息的一個義子,一度做到了樞密僉事,兩府行走,但是最後他被處刑的罪名竟然是——盜賣天子器物,可是他明明記得,那個所謂被人贓俱獲的那隻天子隨身玉環,其實是當代的陛下,親自授予的。
他親眼所見,但是卻在那位天子哀求的目光下,狠狠昧着良心,大聲的斥罵這個胡亂攀污主上的內宦敗類,然後在他的嚎啕大哭的認罪聲中,眼睜睜的看着被杖刑成一團爛肉。
往昔的舊事,就像是被攪動的混酒,一點點的沉渣泛起的漂浮在記憶的表層,但是他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那是在不知道侍奉的第幾位天子,被人綁起來掰嘴塞藥,活活痛死的苦痛流體中,已經被哭幹了。
某些被稱爲報應想還的歷史重演而已,有時候他甚至會產生這種想法,如果當初不是乙未年間,那位瘋了頭的逆帝,一一要將執政的梁氏打倒屠滅並且斬盡殺絕其黨羽的話,天子的權威和朝廷的體面,還不會敗壞掃地如斯呢。
起碼梁氏當政時,專權跋扈歸專權跋扈,對與至尊天子還是足夠禮遇和崇奉的,卻是後來這些儀仗武力之輩沒法可比的,在梁氏專政下,就算是天子如何昏聵庸弱,天下開始內患頻顯,但總體上大唐國勢卻是依舊威加海內,四夷九邊爭先來貢的守成之局。
所謂上昏於內,政清於下的最後輝煌,因爲一心想大政奪還,就天真認爲可以就此解決一切問題和積弊的君臣們,而徹底走向潰滅。
不幸的是,魏嶽所出生的年代,正好是這個終末之兆的開始而已。而曾幾何時,天子所能仰仗的對象,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他們這些五支不全的殘弱之輩
如今作爲內官中使的最好結果,就是花錢重賄外朝,然後自請外出使藩,然後藉着天子使的最後一點外皮,討好和仰仗那些藩鎮的鼻息,寫一些歌頌事蹟和表明立場的奏章,獲得相應的優待和供養。
諸如觀軍容使,軍容觀察之類,曾經威風凜凜,令人敬畏的頭銜,現在只剩下宣慰安撫跋扈之臣,並且在必要的時候,充當替罪羊的最後一點職能。
運氣好的可以撈一點養老錢,或是老死在任上,算是老天庇佑了。當然,被心懷不滿的藩鎮,當作泄憤對象殺掉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總比呆在朝不保夕的洛都的好。
突然而來的動靜,打亂了他沉溺在過往的回憶,顫顫巍巍的擡起滿是白髮的頭顱,卻發現火光刺眼的讓人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
只聽得一個同樣出自宦者,公鴨一樣的嗓門,
“魏老公,你的事兒犯了……”
他眯眼看着明亮的火光,心中明悟道,看來這次是沒法在困頓中慢慢老死了。
請慢些,讓我這把老骨頭死的也能體面些,他咕噥着,毫不反抗的任由這些人把自己拖到皇城外銀光門前的廣場下,那裡已經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羣。
開始大聲宣讀他的罪狀,無非就是閹豎亂國,內蠱天子,外結亂黨,凌逼忠臣。
難道他們在天子身旁內侍中,都找不到像樣的替罪羊了麼,非要把自己這個退養數年的老東西也拖出來湊數麼。
他忽然有些感悟,大概當年那些義子養子們,被斬首處刑的時候,也是類似的心情把。據說只要下刀夠快,會感覺不到痛的。
然而過了一會,屠刀並沒有馬上落到他的頭上。
然後一些年輕的面孔,被死狗一樣的拖出來,他們據說就是這次變亂的始作俑者,一羣,樞密院教導隊和京師兩學的生員而已,都被挖掉雙眼和舌頭,渾身血污披頭散髮的蜷縮在地上,就算是被砍掉腦袋的,也只是像人偶一般多掙扎一下,讓血水噴的更遠些。
隨着這些腦袋的堆積起來,魏嶽滿腦的混沌也像是被揭開了一角,他似乎是在大內撞見過這些年輕人,作爲大內的儀衛數量不足,而支派來湊數的武學生,在天子面前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樣,給他這個拉出來湊數的宮中老前輩,留下些許記憶。
他突然格格咳咳的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啊,雜家真是死的不冤啊,只是,他再次望向被籠罩在一片黝黑中的宮城,那個被困禁在宮室中的佝僂身影,大家啊大家,你又須得等多久纔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