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許久沒有做夢了,因爲這個夢格外的詭異。
屍山血海,以及從無所不在的血泊裡,爬出來各種殘缺不全,流彈着噁心體液的哀號人形,他們就像是扭曲的影子一樣,步履蹣跚的手腳並用,努力向我爬了過來。
其中很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許在哪個路口,或許在那個村莊的廢墟,我所遺憾的,我所驚詫和憤怒的記憶碎片,幾乎都化作了各種形態的投影。
大概是最近戰地上無形間積累的壓力多了,我也有了心理輔導的需要了,面對這一切我甚至還能如此自嘲的。
不知不覺我手上已經是人命累累了,爲此後悔麼,這怎麼可能,我可是穿越者,身負數千人的寄託和野望,註定要給這個世界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穿越者,
你們這這些生命旅程中偶然片刻的醜惡風景,連抗爭自己命運的希望和能耐都沒有,就只能死後裝模作樣來嚇人的戰五渣,又能奈我何。
我幾乎是有些狂熱和歡快的伸展開手腳,迫不及待的要大於一場了。
然後隨着,我惡狠狠的冷笑着,將最後一個疑似受害者的扭曲面孔,踩在泥土裡的動作,世界像是不堪蹂躪崩碎了一般,場景再次變幻,
火燒雲一般的天幕之下,無窮無盡橫七豎八斜插的殘破刀劍槍盾,構成綿連不絕兵器叢林,一山又一山,怎麼也望不到的不知名戰地廢墟,或者說是充斥這整個地平線的武器墳場。
在更遠和極遠的地方,我甚至看見了倒樹在泥土中的槍械,以及類似戰車、飛行器和鉅艦的物體,它們被夕陽沾染成某種怵目驚心的昏紅,就是是無數的血水於枯蒸騰之後有積澱而成的不詳低調。
無限劍制,還是,我忍不住伸出手去,
隨着我觸摸的的動作,像是撥動了某個無形的齒輪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歲月銷蝕着,從表面出現的鏽跡斑斑,到化作一蓬蓬在風中消散的鐵砂,最終揚沒在暗色的塵土裡。
最後只剩下天空和大地攪亂在一起混沌中,那隻幾乎無所不在的正三角眼睛,它似乎在催促着我去做些什麼。
我心跳異常急速的從行軍牀上慢慢坐起來,用大口的呼吸來驅散,充斥在身體裡的脫力感,打量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微微發亮的晨光,從帷幕的一角漏了進來,照亮了室內陳設的輪廓,城市的簡易沙盤,掛在牆上的地圖,已經武器架上的長短火銃和單刃劍。
我吁了一口氣,還好,至少沒有再穿越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
守候在外頭的護兵,聽到動靜,低聲詢問和問候了幾聲,能夠當任我帳前護兵的,自然都是這隻小隊伍中的優秀之選,只是在日常服侍生活起居上,他們作爲軍人的專長,就沒法派上多大用處了。
目前每一個人手都是珍貴的,我沒有必要爲個人的虛榮和一點未必租到的舒適性,去浪費這些人力資源。
因此在公衆場合前呼後擁,體現地位和排場的需要前提之外,這種隱私空間內,我還是儘量自食其力的好。
將行軍牀收起來樹到一邊去。
說是牀,其實就是兩根棍子一塊機制厚布縫製的多用途擔架,加上兩端有可以背掛或是提握的繩套作爲固定。
除了救助傷員之外,也可以用來短程運送物品,甚至豎起來作爲某種營帳外牆,墊上木板和石塊變成掩體,或是涉水泅渡搭起的便橋部件。
而行軍牀只是這東西的衆多用途之一。只有要合適的支撐物,從木架、馬鞍到隨處可見的石頭磚塊,甚至是稻草和樹枝,都可以當作牀來用。
畢竟南朝的大部分版圖,都處於溫暖多雨潮溼的溫帶到熱帶,天南亦是如此,哪怕是身處城樓之上,地氣亦是相當的重,要是直接躺在上面,很容易落下腰痠背疼風溼之類的大小毛病
適當的注意這樣的小細節和多多借助前人的經驗,可以避免很對不必要的非戰減員。
簡單沾水搽把臉,吃過熱乎乎的於菜魚鬆麪餅泡湯,士兵們則是隔夜烤餅夾冷罐頭肉,配大醬湯的早食,
在縈景門錢,簡單的點數和會操熱身之後,由少量騎兵舉起城頭上取下的旗幟爲先導,我們列隊就出發。
我不是第一次親自上戰場,但是穿甲還是第一次,冰冷的甲片透過柔軟的絲綢襯裡,讓人感覺有些不自在。
這是一具南朝特色的素黑筒明光甲,由鱗甲遮護上胸和肩膀的披膊,內套環鎖及膝的長筒身,以及用絹麻包住胸腹要害,兼防刮搽的抱肚,自上而下三件套構成。
穿起來大概有十幾斤,再加上用金屬細網遮住後腦和頸下的半緣鐵兜,沉甸甸感覺的墜在身上,沒多久汗水就浸透了棉布內襟,就連背掛的火銃和腰胯的精裝銀邊長刀,都幾乎感覺不到了。
隊伍最前面戴少數圓鐵盔的是白兵隊,戴鑲片皮盔的則是矛隊,而居中銃隊和射聲隊,則只帶了素色璞頭和包頭汗巾,以免影響視線和射界。
相對整齊劃一的行進在滿是血跡和其他殘留的街道上,除了行進步伐和背具、武器在甲片上摩擦的沙沙,以及此起彼伏老兵糾正隊列和次序的低低喝斥聲外,就沒有太多其他的聲響。
被稱爲府城的天南城,最初營造的面積就很大,也聚集了大量人口和豪門勢家的精華,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官軍“肅清”地方的任務,真的是任重道遠啊。
沿街坊區的屋舍宅邸和殘破建築裡,可以時不時的見到成羣結隊官軍在裡面活動的身影和響動,少數坐在坊區牆頭或是望樓上持弓抱弩的警戒人員,則充滿警惕的冷冷打量着我們。
偶有滿載傷兵和屍體的大車,成羣被驅趕下哭哭啼啼的居民,與我們擦身而過。這就是“肅清”城區的代價。
比照西京長安承天門建造的應天門,巍峨華美的城樓連同數重牌坊,已經被轟塌成數堆不可分辨的廢墟,露出後面寬敞而筆直的中街大道。
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似乎是時空置換,又讓我回到洛都遊學,每年節慶開放的天街觀禮之上。站在名爲廢墟的門樓位置上,應該是那個大唐的虛位天子和他的近臣。
指派給我們的是所謂“援應任務”,就是打掃戰場的性質,對於官軍新奪取的區域,進行進一步的治安清理和後續管制;
搜索那些躲在旮旯裡的漏網之魚,將其驅趕出來殲滅俘獲;乃至在廢墟中清理出臨時通道,尋找收集可以使用的物資。
通常只有零星的戰鬥和意外遭遇的,平均風險不大,卻是比較瑣碎和辛苦的工作,但又要求擁有一定的戰鬥力。
爲此抽調的人馬,還需不至於影響到官軍的實力和平衡,於是乎,我這隻剛有點出色表現的龍州團左,就被選中了。
前天接到命令之後,我在一直沒有什麼表現機會的,第五平參謀小組的幫助下,用各種線索和跡象間接的推斷出這個結果,然後用一整天時間,進行相應的組合和編配。
主要是參考《紀效全書》上的某些概念,嘗試將矛手、白兵和射手,銃兵進行小團體搭配,分成數十組二十到三十人的戰鬥小隊,來對應這些城坊街區裡可能遭遇的危險和其他狀況。
而標兵隊和教導隊,以及兩隻新建的白兵隊,則作爲我手上的機動力量,隨時響應和支援這些戰鬥小隊。
這樣就算其中一隻小隊,在複雜地形中,遇到比較具有威脅的敵人,也有一定的自保能力,發出告警的信號,或是採取相應的對策。
正在思考着重重,我的前隊穿過應天門的高大廢墟,卻發現沒有兼帶守候在這裡交接防務的人手。
天南行在,重華殿中,聽着遠處廝殺和爆裂,以及宮室在烈焰中坍塌的聲響,曾經權顯一時的通海公樑全賢,似乎已經迎來了自己的末路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迷夢,用他數十載歲月編織出來的迷夢,少入公家的迷茫與失落,鎮撫天南的勵精圖治,入主中樞的宏圖大業,革新去敝的鼎革之志
期間又夾雜着對年老的幕府當主,對於中庸平常的兄長各種眷顧器重,一心偏袒的不甘和憤怨。
然後風雲變幻,因時使然他挾勢而起,最終距離那個大位,也只有一步之遙,緊接着,
這一切都在功虧一簣的失敗圖謀中變成泡影,然後一路墜入走投無路的深淵,一起爲他的夢想和野望付出代價的,還有數十萬天南軍民。
最盛時他麾下親事十營,鎮撫三衛,十一軍府,又盡發府庫廣慕天南義兵,號稱十萬大軍。輕易壓制和處斷了,天南諸州心向朝廷的少數軍將,又設伏大敗了北方差遣來的數州官軍,坐擁兩江一原十數州百萬之民。
但是朝廷全力重視的討伐大軍,鋪天蓋地浮海而來之後,他麾下的兵強馬壯就成了某種笑話,分戍各港的數萬義兵,幾乎在一夜之間被這些虎狼之師給掃蕩一空。
然後那些氣勢高昂的支持聲和追隨衆者,在官軍的屠刀下,就像是朝陽下的露珠一樣,迅速的蒸發殆盡。
然後十州軍民,幾乎毫無阻礙的被官軍長驅直入殺到府城,緊接着又將他困守在了最後的行在之中。
他剛剛一臉平靜的,與自己的妃妾兒女一一道別,然後將她們送進密道中
而作爲朝野中,被幕府嚴厲打壓的反對派勢力之一,光化黨人的代表,來自北方的交州長史霍斯,正站在他的面前,繼續苦口婆心的相勸。
只要能夠逃出生天,退往朝廷察覺不及的遠州,依舊事有可爲的種種道理。然後他看到對方終於站起來,大喜過望道。
“君上終於有所決斷了””誠然……“
回答他的是一隻透胸而過的血刃,他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主君,最爲他身後的底下勢力,花了極大力氣扶持和協助的對象,就這麼隨意的殺了自己。輕易斷絕了東山再起的最後一絲希望。
“不要以爲孤,不曉得爾輩的盤算……”
通海公輕輕的抽出鎏金描龍的銀裝刀,嘆息道
“只要得此殘軀出脫,便是落入彼等的掌握……”
“無論是在遠州興兵,或是出海外藩而託名起事……都可以極大牽制國朝的關注吧”
“而爾等這般被幕中搜捕打壓,只能躲在那種苟延殘喘的鼠輩之流,”
“也正好乘亂重新崛起,規復本來不是……”
“可惜孤,終究是姓樑的……”
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
“君上,武平軍已經打破了二重門……雷州軍亦過了欒崇殿……”
一名身着黑光鎧的武將,帶着滿身硝煙和鮮血的氣息,跨入殿中。
“還請稍稍移駕……”
片刻之後,一處臺城之上
“曉諭諸臣屬將士部曲,我輩生死存亡,盡在這最後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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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海公慨然的高聲道
“諾……”
上下內外,一片沉重的沙啞的回答和吼叫,幾乎將籠罩上空的雲煙,都要震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