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淮平原之上,
曾經的少林遺徒,酒肉和尚魯達,也在進行着自己名爲磨礪心志的苦修歷程。
他本是渭州平涼籍貫,天生的巨力,一雙砵大的拳頭。自小以俗家身份,師從了某位流亡到關西的少林餘孽,而學了一身強筋健骨,拔柳如輪的遮奢外家本事。
這所謂的少林餘孽,卻是前朝遺留的舊事了。當年乙未之亂的少林寺僧衆們,因爲站在了錯誤的位置上,是以被各路經過的軍鎮之屬,給輪番反覆刷了一遍又一遍。
千百年的基業和集藏,幾乎一掃而空。然後,知道承光帝在西軍護送下東進,重開大唐山河,而呈現短暫而難得治世中興,纔好容易在規復過來。
卻又不慎捲入了承光帝身後的嗣統之爭,成爲承光帝最後一次名爲滅佛的,殺雞儆猴式的政治運動的首要犧牲品。
彌留的一句遺言“天下禿驢不可殺”,讓北地無數的寺廟禪林破門人散或是灰飛煙滅,而作爲北地禪宗祖庭少林寺,自此也成了某個只存在,殘垣斷瓦中的歷史名詞。
就連那些逃散避禍的少林僧衆,因爲不乏身懷武力和怨望之輩,因此也成爲了歷朝歷代沿襲下來追索迫害的對象。
而作爲魯達的這位餘孽師傅,業已經和正真的出家大德毫無干繫了,只要給喝酒吃肉,就願意幹任何事情。因此在早年的時候,深受薰陶的魯達,沒少做過一些好狠鬥勇、懲力以強的錯事。
後來被地方募兵的官長無意看中了,在西軍秦豐鎮下做了一個小軍官,提轄邊藩一個小鎮的市務採買。
結果難得一次正義感發作,卻無意失手打死了,微服出遊的本地經略使小衙內,然後不得不踏上浪蕩漂泊的逃亡之路。
爲了逃避那些爲了懸賞和出身,而蜂擁而至追拿的秦隴刀客和綠林亡命,他想辦法買了度堞來用假和尚的身份掩人耳目,一路逃過了潼關以東,
然而,這個修身不修心的假和尚身份,也未能維持太久。因爲他爆裂的性情,或者說他嗜酒起來,連自己都害怕的癲狂,一度做出過酒後把禪林裡的老樹都給拔了,甚至是把整個糞桶連同茅廁,都丟到大雄寶殿頂上去之類,令人臉紅面猖的髮指之事。
也有因爲他嫉惡如仇,見不得醜惡的心性。
或者說,自從他憤而打死打傷,臨時掛單的清涼山五臺寺,那羣道貌岸然卻是藏污納垢無惡不作的禿驢,連同他們一肚子壞水的監院也摔死在臺階上,又放火燒了密窟之後,
他反倒因爲某種明悟和頓覺,而成了個徹底形骸放蕩不拘戒律的野狐禪,走上了正所謂“拳頭上自有禪理、忿怒間做金剛護法事”“入世爲了出世”“殺人亦是救人”的一番心路歷程。
一條沉重的五錫禪杖,最終消磨的只剩下實心熟鐵的杖杆子。
行在道途上揮舞起來,虎虎生風的十七八個人等閒不敢近身,就算是遇上了小股流匪亂兵,也能仗着武勇逢凶化吉。
只是天下動亂,天下擦怒斥年的寺觀也不得安生,更別說他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野和尚,又哪有獨善其身的機會被驅逐和追打出去,纔是最常見的事情。
特別是西軍的在再度入關,他也不得部踏上更加向東的茫茫逃亡之路。
看着陰鬱的天空,感受着咕咕叫的空肚皮裡,那一陣賽是一陣的催促,讓他眉頭忍不住擰把起來。冬天快到了,是該找個地方棲身了,不然這大好百多斤肉,就要便宜路邊的野狗鴉鳩了。
難道要故技重施,找個野廟掛單,然後依靠那點強記下來的軌儀,厚着麪皮裝模做樣混些香火錢來對付一時?
突然遠遠一陣香氣讓他的鼻孔抽動了幾下,卻是新炊麪食的味道。不由在破破爛爛的足下加快了速度。
土路坡頂的盡頭,一張小旗一副棚子下,是一個路邊賣吃食的野店。
一個滿臉滄桑的老者站在熱騰騰的蒸屜邊上,熱誠的招呼道。
“這位大師傅,老兒這有素、葷、糖三色包子。。“
“素的是綠生生野菜蔥白;葷的是過油的躁子渣;甜的是杆子糖合豆粉。。”
“都是實打實的雜麪裹裡,不知您啦要來那幾樣呢。。”
“還有更清淡的吃食麼。。”
魯達有些不自覺的摸了摸長出搽刺的光頭,強忍着誘惑嚥下口水。
“當然了,老高粱做的槓子面窩窩也有,蒸熟後一個只要。。”
店家用一隻手比劃出五個子的意思。
“我這裡還熱水管夠。。”
魯達最後還是戀戀不捨的從乾癟的內袋褡褳裡,好容易摸出一枚摸出油光發亮的十文舊制大錢,換成了兩隻千挑萬選之後,尚拳大的槓面窩窩。
然後才盤腿坐在一邊的土階上,將一隻窩窩小心的塞進懷裡藏好,然後這才撕下一小片放進嘴裡,對着店家遞過來的熱水瓢子,咕嚕嚕的就是一陣牛飲。然後不由露出某種吃食落肚的滿足感。
只可惜這麼大一個窩頭,相對於他蟄伏身板來說,卻也是杯水車薪,無論他如何的細嚼慢嚥,隨着最後一絲髮酸的味道,消失在喉頭間,彷彿肚子還是空蕩蕩的一腔子水嘩啦啦作響。
“再來些熱水。。”
他有些郝顏的叫到,捨不得吃剩下一個窩窩,就只能看不要錢的熱水,來騙下肚子也好。
“好咧,大師傅真是個好身板架子啊。。”
店家不以爲意的繼續遞過一瓢來,然後客套笑着打量起來。
“也是個有力氣的大把式麼。。”
“怎麼,店家你這廂盤底作甚,是想僱我做事麼。。”
魯達挑了挑濃眉甕聲道。
“大師傅說笑了。。”
店家呵呵笑的滿臉都皺起來。
“我這小本生意,哪供得起大師傅你這號把式。。”
“只是覺得大師傅的這身板,肯定特別能幹”
“不去做些事業來,有些可惜了。。“
但所謂交淺言深,卻也有一見如故的,魯達與店家有一句每一句的攀談了好一會後。
無論如何他還是謝過店家的建議,可以介紹他去附近村邑找個力氣活計的一番好意,而重新踏上了路途。
隨着他的腳程和日頭的斜下,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路面逐漸變得平整起來,雖然是最普通的夯土地面,但至少友人定期維護,而沒有鎖着頻繁使用的車轍,而變的明顯坑坑窪窪起來。
這也意味着靠近城邑和聚落的跡象。
想到這裡,滿身疲乏的他有平添出些許氣力來,靠着一棵樹掏出剛灌滿的葫蘆,仰頭就是大飲一口。
突然一張網兜,從背後將他套了個瓷實,雖然很快就被他仗着倒拔垂柳的天生神力,甩脫開來,卻又被好幾條套索給圈個正着。
纏繞住手腳,一個不穩就天搖地晃的被拖倒在地上,只可惜他餓得太久了,居然沒法一時掙脫開來,就連兜裡的窩頭也滾落了出來,被幾隻腿腳毫不留情的踩癟泥地裡。
“混賬,你們這些混賬。。”
他怒罵道,卻被人對着頭臉和胸腹狠狠題打了起來,直到口鼻冒血佝僂的箱子蝦子一般蜷縮起來。
“就是這廝。。”
“偷偷闖了進來。。把人都放走了”
“還打傷了我們若干兄弟。。”
“不管還知道多少。。”
”決計不能讓他跑出去走了消息。。“
雖然這些人,都是一副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乞丐、潑皮打扮,但是都身強力壯而且說話帶有明顯的口音和腔子。
從他撲地的角度,剛好看到好些明顯穿着官軍式樣靴子的腳,站在他身前。
他突然心中有些明悟,卻是被之前自己一時的意氣,打跑了一羣流民中惡徒,而惹出來的是非。
只是顯然背後的內情委實不甚簡單,可惜了那個好心的店家,千萬莫要爲自己給無端牽連了。
只可惜自家餓得太久,又滿身疲乏的才吃了個窩頭,不然怎麼的也帶拉下幾個,該下阿鼻地獄的惡徒作爲墊背纔是。
“還是一刀了斷,就地埋算了。。”
須臾間,他們的討論很快就有了結果。
“等等。。”
一個關西口音突然插了進來。
“我似乎見過這廝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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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帶回去辨識一二。。”
“說不定還能發筆小財呢。。”
魯達不由心中重重的一跳,那些人果然還是陰魂不散的,追索大這裡來了麼。
然後他就被捆了幾捆,放在一個拖架上拉了就走。
只是還沒有等他被拖走出多遠,就聽的一陣錯亂的驚呼聲和慘叫聲,以及箭矢飛舞的咄咄聲和兵器揮舞的廝殺聲。
然後拖着他的牲口,似乎也中箭吃痛頓時亂竄了起來,連帶拖架上的魯達,也被狠狠甩在地上,滾了幾番一頭撞在一個樹樁上,頓時昏死了過去。
待到他重新頭昏腦脹的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名的地方,居然倚牆靠坐着,根據空氣中熟悉的牲口分辨味道,這裡似乎是驛站。
而且在不遠處,魯達居然見到了那個店家,他一反常態的腰桿挺得筆直,站在一個頭戴寬檐笠帽,身穿細鐵帷子的軍漢身前,認真稟告着什麼,也不復那副維維是諾,與人和善的模樣。
“某家慕容武,鸚鵡的武,如今添爲淮東路鄆城提刑司推官。。”
隨後那軍漢,就走到被鬆綁的路達面前,腔調甚重的道。
“兀那和尚,又是何來歷。。”
“怎得與這些不法之人攪擾在一處的。。”
“速速如實招來。。我或許還可以給你各寬怠手段”
事實上,對掛名推官的慕容武來說,這次也是“兩調”爲數不多的協同行動。也是在參與培訓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第一次所出的重要任務。
因此,因此格外的慎重與用心。經過他在前沿的緩衝地帶,經過長期的監控和佈局之後,取的了不成的成果。
破獲了這起化整爲零混在流民中入境,勾結地方匪類假冒淮東軍士,多次爲禍作亂地方的公案。
之前雖然有所報告,但是一隻沒有抓到實據,而那些受害的都是流民,因爲不明情況和畏懼強權的緣故,絕少有主動出來出首和指認的。
由此,還可以將之前許多軍紀不整的鍋,給一柄甩上去,說成都是敵國派來的奸細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