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正當繁華似錦的時節,龍雀園富華精美依稀,只是這次主客的態度和情景都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在此之前我不過是龍雀園主任的大型遊宴上,無足輕重的一介過客而已,只是因爲誤打誤撞揭破了某個陰謀,這纔得到主家的格外屈尊一見,並因緣際會結識了辛稼軒一杆武學中人。
而現在,我隱然成爲受邀主家登堂入室的專屬賓客。陪同我進進出的,也不再是那位尤在軍中的長孫陸游,而是隱隱成爲現任當家人的侍郎陸南山。
雖然他只是親自走到二門迎接而已,這種態度的轉變,本身似乎就在暗示這什麼微妙的變化。會面的場所也不再是花廳或是內堂,而是更加私密或者說親近一些的後宅庭院裡,
我見到了半蓋着毯子正在曬太陽,白髮蒼蒼的鹿公,他依舊是那麼半死不活的老態,能夠完整說話的時間不多,一說的就一點就又要忍不住停下來喘氣,因此他更多時候,只是像一個絮絮叨叨的居家老翁一般,對我這個晚輩自顧自得的簡單教誨一二。
比如談起他一個沉寂多年的老友,特地來書提到了我的名字,難得各種讚許有加的溢美之詞。
然後,又是有好幾位故交關係,頗有些在軍前頗有資望的將領,也多少談到了我這隻火器部隊的表現,特別是在官軍各種不力的情況下,作爲難得的亮點和少有的讚譽。
最後才說道,說到如今朝廷有意消減,在清遠之亂中暴露出來虛浮靡費亢濫不堪的,諸部防軍和畿內鎮的計劃,經過激烈的權衡和交換,如今已成定局
與之相對應的是,在畿內建立一隻相對精於,靈活應變的新軍,則進入議事日程的後截。爲此特地派了內使來聆訊她們這些早已退養,卻已然還苟活在世上的老傢伙,也代表某種程度上的放風和試水云云。
其中就專門特別指定一部,作爲新編火器部隊的序列。爲此已經在兵部的軍籍裡,篩選和尋找各種符合條件的將官候選,並舉列出相應條件,
比如熟悉火器戰法,擁有相應實戰部隊的經驗和戰績事例,出身背景必須可靠穩妥,卻要與現有軍中的山頭和派閥的關係不大,牽扯不多者爲優先。
並且幕府之中的那位上柱國,也制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雛形,一亦新軍成型,並有所建樹,將作爲模範和樣板,增擴再編數只番號,作爲國朝直屬的機動力量,配屬到延邊各路去,作爲基本標杆,帶動當地駐軍的改制和換裝,因此其中的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於是乎,我似乎無意間,已經成爲別人爭奪語話權和關鍵位置的籌碼和棋子了,
庭園重歸寧寂之後,
“只可惜,我們陸家,再沒有一個適齡的女兒了……”
似乎已經睏倦的睡着的鹿公,突然閉着眼睛對着自己的長子嘆息道
“阿霓的眼光也可以將就了,只是還需打磨才行……”
“何至於此呢……阿翁”
陸南山有些疑惑道。
“那是因爲他還沒進入那些人的眼界中而已……”
鹿公微微睜開浮腫的眼泡。
“不然一個羅藩子的身份,豈又容得下他……”
“我只是豁出老臉皮不要,搶了一個先手而已……”
從龍雀園出來之後,我還在消化這些消息,然後按照行程吩咐隨行的扈從,就近順道去繼續拜訪陳夫人的所在。
由於梅山行館尚未修繕完畢,因此會面的場所,還是借用了嘉業君的府邸,相對於龍雀園的精美富華,嘉業君的宗室賜宅,卻是另一種典雅巧致的格局和氣象。
幾乎不用怎麼通傳,守候在門前的防閣,直接將我引導了內裡,和主人家那位美熟女嘉業君寒暄了幾句,順便和她那位容易害羞的女兒打個招呼,贈了一樣手工編織的小物件,這才被引到,一處全琉璃拼接而成小巧透明的溫室之中,輕輕敲了敲隔板。
我這位阿姐一身男裝打扮,正提着銀質噴壺,在給一株不知名的黃苞蘭草澆水,聞聲轉過來對我微微點了點頭,在假山順勢引過來的泉水處洗了手,這才面對面的坐了下來,擺出一壺茶飲和幾樣精緻小點。
看起來這段時間有些清減,但卻格外的精神,似乎與北人黨和主戰派,眼下在朝中得勢有關,重要樞紐和節點沒有正式官職的她,作爲居中調和協力的作用固然功不可沒,就算是我也附帶着或多或少起到一些敲邊鼓的間接作用把
作爲半路上認來的於姐姐,她對我的幫助和好意真心沒得說,而且大多數不直接體現在名面上的,各種暗中助力和間接推手,卻是比那種赤裸裸的市恩,更加難得的心思和好意。
畢竟公開接受一個對象的好意太多,也等於被變相捆綁在其立場和傾向上,就算爲了向上爬再怎麼不擇手段,但忘恩負義的人總是衆所不齒,也很難走遠的。
雖然說這其中自然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和立場上的考量,或許還有大局和利益上的得失計較,但是總體我得到的卻是真真切切的好處和裨益,這就足夠了
畢竟,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僅僅依靠一個名分或者恩情,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要求別人爲你無條件的付出,那只是無腦網文的。
更多的情況下,穩固的人際關係和紐帶,建立是在共同或者相近的立場上,保持一些互利互贏的往來合作,能夠分潤好處,也能夠樂於接受別人的人情和善意,有來有去的得失置換,這纔是長久相處和維繫之道。
而且她處事的方式,就算明知道有用心和傾向,卻生不出太多介意和惡感來,這也就足夠了
“有德,你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
陳夫人就這麼看着我半響沒有說話,直到我忍不住想去摸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方纔開口道
“我本想是讓你去歷練一番,打個底兒,”
“卻不料你比我想的走的更遠,做得更出色的多。”
“還不是多虧了阿姐,給我這個機緣和身份。”
我笑了笑謙虛道
“然後加上一些運氣和弟兄們賣命,菜賺下些許薄名而已”
“你說的倒是輕巧啊,只是這麼一來……”
“原本預定的那個位置,卻已經容不下你的功績和資歷了”
她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
“總不能讓一個軍前的特進郎將和火器都知,降階去做一個營頭的正任都尉……”
“那豈不是要讓人罵我有眼無珠,明珠暗投了……”
“阿姐說笑了……”
“卻也不是說笑……”
她搖了搖頭正色道
“不過,四海衛和憲軍司的人,也再次盯上你了……”
“四海衛那裡,只說你是行事異類,所圖甚大爾爾”
“憲軍司則有奏聞貪好財貨,與友軍不協而多有紛爭,又與營中行貨殖事,以轉手將士所獲抽取其利,各種不務正業,有失本分,還馳壞軍中風氣的弊情……”
“那現今當如何是好……”
我誠懇的請教道,剛從龍雀園那裡得來消息,讓我多少有些底氣,就算有麻煩也應該不會太大的。
“還請阿姐明示一二……”
“因此,你現在其實有兩條路可行,”
她也不矯情,開門見山的道
“遣散大半人馬,然後保持現狀,這樣我至少可以保證,沒有人可以拿你作爲話題和理由,”
“作爲你到保人和推力,這點能耐阿姐我還是有的……”
我微不可見的輕輕搖頭,繼續看着她,期待着下文
“或是,你主動謀取更高的官身和資歷,好名正言順的繼續統帶這部人馬
“雖然還可能有所關礙。但有了相應的職分,就算是四海衛和憲軍司,也要投鼠忌器的……”
她突然話題一轉而提點道
“畢竟你帶出來的那批戰地經驗豐富的火器老手,就算是放到官軍之中,也是頗爲搶手的……”
“相信有的是人,願意接手他們的前程……”
“難道我還有選擇第一條的機會和理由麼。”
我心中恍然大悟,卻是有人盯上了我這隻部隊啊,不禁苦笑了一下,
“就這麼輕易放棄那些追隨我出生入死的人?”
“果然是如此麼……”
她有些如釋重負,有略帶遺憾嘆了口氣。
“悔教夫婿覓封侯,你們這些男兒都是這般的執於進退麼……”
“只是那位宇文小姐,怕有的辛苦了……”
對此,我只能故作憨態,繼續微笑不語。
“既然你有所決意和用心”
她繼續道
“那我也不妨和你說明一些前後情由了……”
我心道,這會纔是說道真正的關鍵問題把。
我在事前已經多少得到一些所謂的內幕,再加上陳夫人陸續告訴我的東西,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可以確定一個基本的輪廓和方向了。
比如,作爲主戰派一直在努力的方向,朝廷已經定下了北伐的基調,一亦安遠州的戰事最後一點掃尾結束,就會收兵回來,全力投入,而我被召喚回來則是作爲,可以值得被培養和扶持的潛在助力而已,
要知道我原本只是一招閒棋,卻在盤外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和表現,因此主戰派中有些大人物也因此產生了分歧,有人主張將我吸納到體系內來,以發揮更大的作用,或者擴大下層軍將中的勢力和影響。
但也有人認爲過於小題大做了,堅持讓我遊離在體系之外,暗中給於有限的支持,繼續作爲盤外招的助力存在就足以,沒有必要再因此,招惹更多的關注和忌憚,
他們的這個理由也很充分,畢竟,任何一個主流派系過於做大,事事想要伸手的話,很難說會不會引起最高執政的大相國的某種忌憚,或是其他勢力和派系的聯合反彈呢。
當然,深藏在這背後的一切,也可以視爲名作主戰派的陣營內部,大小派系對於主導權和資源分配之爭,陳夫人及其背後的東南招討行司,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在政治遊戲中,要討好全部或者獲得所有人支持,那是不可能的,是人就會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和立場出發,有人贊成的必然也有人反對的,很可能理由只是相當膚淺的我純粹看你不順眼,或是多年前的一小樁積怨。
“阿姐終究是女身所限……”
她最後有些歉然的道,
“我能爲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雖然她似乎爲我不能進入主戰派的體系內,獲得足夠的支持而有所抱憾,但是對我來說,體制外也有體制外的好處,說不定還有額外的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