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個月前剛剛失過一場大火的戶部郎中蘇大人的府第——城東蘇府。再一次成爲京中談論的焦點,而且這一次激起的反應比先前那一次更大——據傳蘇二小姐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短短兩個多月功夫,兩場大火,這種事任誰聽了都要猜測一番,何況這次居然燒死了人。更有好事者打聽出來,前一次大火,蘇府一下子燒死了兩位姨娘,這話一傳出更是炸開了鍋。
一時間各種猜測滿天飛,其中不乏惡毒之人的故意上門兒藉着探視的名兒去探個究竟,卻都吃了閉門羹。蘇老爺只對外說,心意領下了。因痛失親孫女,老太太悲痛難當,臥病不起,不易探視云云。
蘇府失火第二日晚上,嶽老爺嶽夫人從蘇府探視回來,兩人均是眉頭輕鎖,一臉鬱色。
嶽行武急色匆匆的從正廳跑了出來,見這二人的臉色,登時怔住,粗粗的眉毛緊緊擰起。滿眼不可置信:“那,那丫頭當真燒死了?”
嶽夫人滿臉的惋惜,嘆了一口氣,點點頭。嶽老爺從沉思中擡起頭來,半晌才微微搖搖頭。
嶽行武被嶽夫人點頭,弄得臉色一沉,又被嶽老爺的搖頭,激得浮上一絲喜色。微愣一下,才叫道:“娘是點頭,爹是搖頭,那丫頭到底有事兒沒有?”
嶽行文立在正廳門口,斥責道:“還不請爹孃屋裡歇着?”嶽行武恨恨的瞪了他一眼:“那丫頭怎麼說也是哥哥的弟子,哥哥就一點也不惋惜?”
嶽行文擺手招了檀雲與嶽老爺嶽夫人倒茶,一面淡淡撇了嶽行武一眼:“那是蘇府的二小姐,你一口一個那丫頭,你何時與她這般熟了?”
嶽行武恨恨的頓了頓腳,高聲叫嚷着:“那丫頭都那個啥了……你還顧得上這些?哥哥當真是個心冷的人。”
嶽老爺喝了一口茶,看向嶽行文:“文兒可覺得此事有蹊蹺?”
嶽老爺在地方任職多年,調回京城又在刑部任職,大大小小的案子斷過不少。在地方任職時,碰上傷人死人之類的案件,普通杵作斷不出死因的,大多都由他這位懂醫的大兒子協助他辦案,是又父子二人也常在一起討論案情。
他本就覺蘇府的這場火太過蹊蹺,旁的疑點暫切不論,單說起火那晚他們是知情的,從火起到火滅。前後只一個時辰的功夫——若單是燒死人也就罷了,燒到屍骨無存的地步卻是萬萬不能的。見自家大兒子如此,更加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
嶽行文也不隱瞞,點點頭,覺得有蹊蹺的原因,倒與嶽老爺所思的大差不差。
嶽夫人與嶽行武聽嶽行文這麼說,齊齊睜大了眼睛,“這麼說,蘇二小姐沒死?”
嶽行文點點頭,“雖只是猜測,不過多半兒應該是沒事的。”
嶽夫人嘆了一口氣:“這位蘇二小姐也真是多災多難的。只咱們纔回來這半年多,她身上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兒……”頓了頓看了這三人一眼,道:“你們也莫嫌我搬閒話。京中的人都傳二小姐的生母是被蘇夫人逼死的……唉,可惜了這樣一個出色的人兒,前些天我還歡喜着她送珊兒的生辰禮呢,這一轉眼兒……唉,但願就象文兒說的那般。”
嶽老爺眉頭微皺,沉思半晌,看向這三人:“蘇老弟府上即然說她已葬身火海,定是有原由的。今日的話我們也是猜的,切不可向外傳。叫人聽去又生事端。”
這幾人正說着,忽聽外面一陣嘈雜聲,夾着一個爽朗清脆的女聲。嶽行文站起身子,朝着嶽老爺嶽夫人行了一禮,便出了正廳向來人處走去。
青陽縣主眼圈微紅,見了他,大聲叫道:“嶽死人臉,你說本縣主說,那丫頭,那丫頭……”說到這裡已略帶哽咽。
沐軒宇跟在身後,明朗的俊臉此刻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嶽行文嘆了一口氣,指了指自己的院子方向,一言不發的走在前面。
剛一入他的院子,沐軒宇從身後閃出,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怒聲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嶽行文又嘆了一口氣,指指院門,身子微動,便掙脫他的手,向屋內走去。
沐軒宇與青陽對視一眼,眼中都帶着大大的疑惑,但是嶽行文沉着冷靜淡然的神色,卻讓這二微微放心下來,臉色登時緩了不少。
嶽行文不緊不慢的與這二人看座,倒茶,這才坐了下來,掃視這二人,微嘆一聲:“她安然無恙。無須擔心。”
這二人看嶽行文的神態,已然猜到青籬定然不是與傳言那般,見嶽行文親口承認無事,青陽縣主猛的一拍桌子,叫道:“這丫頭在搞什麼把戲?騙本縣主白白替她擔心一場。”
沐軒宇緊提着的一顆心登時放了下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長出一口氣,也跟着叫道:“行文,那丫頭倒底在搞什麼?好好的怎麼就傳……”說着猛然瞪大眼睛:“莫不是蘇府想把她怎麼着,故意……”
嶽行文拍拍他的手,搖搖頭道:“我方纔說了,她無事,安然無恙。”說着頓了頓,才嘆道:“我一早便知會有今日這一宗事,我也不瞞你們……她現已離了蘇府,出京去了。”
“什麼?”青陽怒目圓睜,高聲叫道。
從隱雲鎮匆匆回京的胡流風,一臉蒼白的立在嶽行文的院子門口,將屋裡幾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聽到嶽行文說出“她現已離了蘇府,出京去了”這句話,臉上的蒼白之色才漸漸退去,桃花眼中閃過一抹深思。轉頭朝着西面的府牆望了一眼,恢復往常的那般模樣,朗聲一笑,“啊呀,青陽,何時改改你那急躁的脾氣……”
一面笑一面向屋內走去。
屋內三人,聽到他的聲音,均微微一愣,青陽猛然跳下椅子,直撲房門而去。
門“咣噹”一聲被大力撞開,胡流風淡立在門外。院子裡僅掛着兩盞燈籠,燈光不甚明亮,他青色的身影有一大半隱在黑暗之中,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青陽怔怔的望着來人,那雙總是爽朗明快的丹鳳眼中,微微浮現一絲水氣,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胡流風挑眉一笑,“青陽,胡某不過離京兩三個月,莫不是不認得我了?”
青陽回過神來,俏臉上登時浮現幾絲怒色,直直向他撲去,口裡叫着,“你就是化成灰本縣主也認得你……該死的胡流風,混蛋胡流風,天殺的胡流風……本縣主今天要揍得你滿地找牙……”
胡流風怪叫一聲跑開,兩人在這一向安靜的院子中,在昏黃燈光下,你追我趕,胡流風的怪叫,青陽的怒喝,讓方纔瀰漫在幾人心中的濃濃擔憂化去了不少。追着追着,青陽便笑將起來,銀鈴似的笑聲,在寧靜的嶽府之中顯得愈加清脆歡暢。
好容易兩人停了下來,胡流風擺着風流倜儻模樣,踱着風流才子步,一晃三搖的在屋裡轉了一個圈兒,掃視三人的神色,挑眉笑道:“看來,胡某不在京中這段時間發了不少事呢。”
說這話時,目光定在嶽行文的臉上。
嶽行文一挑眉:“你若是一輩子不回來,發生的事兒會更多呢。”胡流風被他一句話堵的微微一愣,隨即又笑了,“這麼說來,你是個知情的,與我們說說罷。是怎麼回事?”
嶽行文只是將蘇府先前發生的事兒含糊的說了一遍,只說她因親孃去逝悲痛難當,便悄悄的離了京,又因怕老太太等人四處找她,這才放火燒了自己的院子。青陽恨恨的道:“自四月裡她自扎手指,我便知道她是心狠的,沒成想心竟然這般狠。本縣主對她這麼好,她就這麼走了,連句話也不留。”
嶽行文淡淡一笑:“旁的人沒留話,可是與你留了呢。”說着看了胡流風一眼,“說是極擔心你。只待她安定好,便會悄悄捎信兒回來,到時請你去玩一場。”
青陽如何不知嶽行文所說的“擔心”是何事,不由眼內又泛起一陣水光,氣惱道:“誰要她擔心。待我見了她,再好好與她理論。”
接下來幾人又拉着嶽行文問了許多諸如她去了哪裡,跟着的人可妥的話,一直到深夜才離開嶽府。
第二日傍晚,胡流風醉眼朦朧的出現在嶽行文面前,胡流風的小廝小魚兒一臉的爲難:“嶽公子,我們公子死活非要到您這兒來,您看……。”
嶽行文微嘆一口氣,將胡流風扶到椅子上,剛一入座,他便順勢趴在桌子之上,嶽行文眉頭微微一挑,轉頭對小魚兒道:“你先回去罷,晚上就讓你家公子在我這裡歇着。”
小魚兒連連行禮,一連聲道謝。他家公子回京才一天,一大早就開始折騰他,稍稍勸說一下,便大發脾氣,小魚兒怎麼也想不明白,公子離京不過三個月,怎麼就似是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一般呢。
小魚兒的身形剛一消失在院門口,嶽行文便朝着胡流風道:“起來罷,我知你還沒醉到不醒人事的程度。”
胡流風伏在桌子一動不動。嶽行文在他身邊坐下,嘆道:“倒底是何事讓你這般?說出來與我聽聽可好?”
胡流風仍然不動,但是從他微微繃緊的後背,可以推測出,他確如嶽行文所說的那般沒有醉到不醒人事的程度。
嶽行文無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子開了櫃子,取出琴來,放在炕桌之上,十指微挑,一陣悅耳的琴音流瀉出來。
那琴音有一聲無一聲的,卻緩而不斷,似是隨心的撥弄,又似是精心的譜奏,窗外,深秋橘紅的夕陽已沉入重重的屋脊之後,將這普普通通的青磚屋脊從背後渡上一層金紅色的光輝。
嶽行文神情專注的彈着琴,彈着彈着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微扯出一絲笑意,琴音由方纔的緩而悠長,轉成輕快舒暢的調子。
胡流風伏在桌子上,臉背對着嶽行文,早在他開始彈琴時,那醉意朦朧的桃花眼便睜了開來,隨着他的琴音,神色微動,眼底的清明漸漸回來,神色不明的直直盯着不遠的處某一點。
突聽這歡快琴音,目光微閃,眼底的清明覆又漸漸隱去,變得朦朧起來,但在那朦朧的背後,卻躲藏着一抹絕世的孤寂和無可奈何。
良久,胡流風突然“啊呀”一聲跳將起來,伸出小手指,左右掏了掏耳朵,擺着風流倜儻模樣,一步三晃的走向嶽行文,嘴裡高聲調笑道:“有誰能告訴本公子,這位以琴寄情思的人可是嶽府的嶽大公子麼?”
嶽行文雙手一劃,一串音符流瀉而出,隨即將雙手輕覆在琴絃之上,琴音嘎然而止,屋內登時陷入一片寧靜之中。
嶽行文下了塌,整整衣衫,輕笑道:“正是本公子。你可是好些了?”
胡流風笑意微微一滯,不理會嶽行文的後一句問話,隨即又帶着三分幸災樂禍道:“活該某人受這相思之苦,好好的送她走做什麼?”
嶽行文淡淡一笑,不說話,手裡忙碌着,直到將茶沏好,拉了胡流風坐下,正色道:“她志不在此。”
胡流風喝了一口茶,盯着茶盞中浮浮沉沉的茶葉,神色不明的問道:“‘此’指的是什麼?”
嶽行文將頭轉向門外,目光透過房屋的天際線,投向更遠的遠處,疑視良久才道:“不在蘇府,也不在嶽府,抑或不在任何一個府第。沒有任何一道府牆能圈住她——直到她心甘情願走進去的那一天。”
胡流風輕笑一聲,桃花眼斜睨:“行文,今兒喝醉的可是我呢。”
嶽行文淡淡一笑:“你即是醉了便當我也醉了又何妨?”
胡流風附和一笑,扭頭看向門外,幽幽問道:“那她志在何處?”
嶽行文指了指遠處血色一般的天空:“天地之間。”接着又道:“流風,這次回來可有甚打算?”
胡流風微微一愣笑道:“無甚打算,閒逛,喝酒,賞美人!”
嶽行文望着他,眉頭輕皺,過了一會兒道:“年後我便要出仕。你當真無甚打算?”
胡流風微驚,起了身子,半晌嘆道:“軒宇要去軍中,你又要出仕,可是約好的?”
嶽行文微愣:“軒宇要去軍中,爲何之前沒聽他提起過?”
胡流風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道:“今兒我才知道的。”說着長嘆一聲:“你們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了!”
嶽行文拍拍他的肩膀輕笑道:“莫說得這般可憐。不若你我一同出仕如何?”
胡流風桃花眼一轉:“先說說你要去哪裡?”
嶽行文似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輕笑道:“長豐縣!”
胡流風眉頭皺起:“去那裡做甚?又不是很好的地方,況還是個七品的縣令……”猛然,他睜大了眼睛,問道:“可是蘇家那丫頭去了長豐縣?”
嶽行文點點頭:“她一人孤身在外,我不放心,少不得跟着去了。”
胡流風不滿的道:“你真真會打趣我,你是跟着那丫頭去,我跟着去做什麼?你還是一個人去罷。”
嶽行文盯着他:“她在,青陽定然也是要去的。”
胡流風微愣了一會兒,仍然搖搖頭:“我還是留在京裡喝我的酒,看我的美人罷。”
嶽行文嘆了一口氣,卻也什麼都沒說。胡流風神色不明的坐着,一直坐了很久,暮色漸濃,夜色從屋子四角慢慢的涌了出來。
兩人沉默的坐着,許久,胡流風站起身子:“你們二人許久沒有在一起飲酒了,今兒喝一杯如何?”
嶽行文點點頭:“可需叫了軒宇一起來?”
胡流搖搖頭:“今兒就我們兩人罷,軒宇的酒待與他送行時再喝也不遲。”
幾樣小菜,一罈醇酒,兩人對座而飲,除了喝酒,便是沉默,多年的朋友,有些事情他們不需要明說,一切都在不言中。
酒下去一大半兒,胡流風似是醉了,挑花眼朦朦朧朧,看向嶽行文:“行文,你說那丫頭她要的是什麼?”
嶽行文也似是醉了,淡然無波的臉上浮着幾絲紅暈,不知是被酒氣薰得,還是被燭火染上紅的。眼神中帶着幾絲迷離吟道:“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這便是她要的。”
胡流風神色不明的聽着,酒意似是下去了一些,眼底閃過一絲清明:“這是她作的?”
嶽行文點點頭。
胡流風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她想要這些?”
嶽行文道:“很久之前……”
胡流風問:“有多久?”
嶽行文道:“和認得她一樣久……”
胡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