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根都是麻痹的,不能張口呼喊,韓謙心裡煩躁、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裡,聽那蒙着一層油紙的窗戶,被從山嵴那邊吹來的輕風,“吱呀”的搖晃了一夜,搖得韓謙想將整棟院子都他媽給拆了。
書房面向東方,山勢談不上多險峻,山嶺卻連綿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裡,單薄得像是疊在一起、色澤淺淡不一樣的剪紙。
欲曉時分,遠處山嵴線之上的雲色漸漸清亮起來,山嶺草林也漸次清晰,才發現山崖距離這邊並不遠。
“……吱呀……”
這時候房門才被推開來,就見臉上被一大塊暗紅色胎印覆蓋住的少女,端着一隻銅盆走進來,
“公子真是變了心性呢,竟然在書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裡也能如此,何止於惹得老爺發怒啊。”
醜婢也沒有察覺到韓謙的異常,將盛洗臉水的銅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裡屋的被褥沒有攤開,還真以爲韓謙夜讀到這時都沒有歇息。
“閉上你的碎嘴!”
韓謙看到這醜婢,心裡就厭煩,想張嘴呵斥,嗓子卻啞啞的發不出聲。
他掙扎着要站起來,想着將那盛滿洗臉水的銅盆拿起來,朝叫人厭煩的醜婢臉上砸過去,心想這賤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沒有想到進來服侍一下。
韓謙手撐着書案,身子要站起來,卻差點從椅子上一頭栽到地上。
醜婢嚇了一跳,攙住韓謙,看他臉色蒼白得厲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哎呀,怎麼燙得這麼厲害?都說夜裡讀書不能開窗,山裡的風涼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風寒來了——老爺嚴禁奴婢夜裡進來伺候公子裡,範爺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將這窗戶關上,額頭燙成這樣子,可如何是好啊?”
醜婢將沒有力氣使性子的韓謙,攙到裡屋的臥榻躺下。
韓謙頭腦裡還是一片漿糊,身子虛弱,想罵人都沒有氣力,只能眼睜睜看着晴雲忙前忙後照料他睡下,中間喝了一碗入口苦澀的藥湯,也不知道藥湯裡是什麼東西,會不會吃壞自己,渾渾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還是在夢中,一切都沒有必要較真。
之後,又昏昏沉睡過去,又是殘夢襲來。
只是這時候韓謙所夢,不再是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鋒刃凜冽的刀戈,殘破的城牆下屍首縱橫、血流如河,夕陽照在河灘的蘆草上……
遠離帝國權力中心的宏書館裡,藏書彷彿汪洋大海般深闊……
幽深的韓家大宅,一個枯瘦的身影坐在陰冷的暗影裡,那陰柔而凜冽的眼神,卻予人一種針扎的感覺……
燭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彷彿是閃爍着亮光的黑色綢鍛,細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遊船裡那一具具溫軟如玉的嬌軀不着絲縷,在睡夢中喃喃低語,散發出致命的誘惑……
這纔是韓謙所熟悉的世界,這纔是他作爲秘書少監之子、韓家那個無可救藥、仗着家族權勢在宣州、在金陵城裡無法無天的“韓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睜眼醒過來,韓謙看日頭已經西斜,感覺稍些好受一些,牀頭擺着一碗菜粥,還有熱氣蒸騰而起,想必是醜婢晴雲剛剛纔端進來的。
韓謙飢腸轆轆,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菜粥端起來,囫圇灌入腹中。
一碗稍有些燙的菜粥入肚,出了一身熱汗,韓謙纔算是緩過勁來,沒有中毒後的虛弱跟恍惚感,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更加真實起來。
然而越是如此,韓謙越覺得前夜所做的那個夢越怪。
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在他的腦海是那麼的清晰,而具有真實感,真實到令韓謙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千年後的鬼魂入了心竅。
這時候醜婢晴雲聽到屋裡的動靜,走進來,看到少主韓謙愣怔怔的坐在那裡,面目有些猙獰,也不敢多說什麼,收拾好碗碟就出去。
韓謙拿起牀頭那隻獸鈕銅鏡,看鏡中的自己,還是那個臉色蒼白、因爲削瘦臉頰顯得有些狹長、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讓韓謙稍稍好受一些,還是自己熟悉的模樣,差點都以爲自己變成夢境裡那個孤兒出身、叫翟辛平的中年人了。
韓謙走到外面的書齋。
靠牆是一排到屋頂的書架子,擺滿新舊不一的書冊。
以線裝書爲主,也有一些紙質或絹質的卷軸,也有看上去就十分年深日久的竹簡,都是他父親韓道勳的藏書;書架子上有兩隻獸首焚香銅爐,有一些造型別致的或白或黑或褐或棕等色奇石充當書靠……
靠西牆還有一張坐榻,韓謙記得前夜姚惜水那小婊子跟他飲酒的地方,但此時坐榻上的那張小几,空空如也,卻沒有酒壺懷盞,沒有一絲姚惜水出現過的痕跡。
是自己被父親趕到秋湖山別院後時間過得太久,憋糊塗了?
姚惜水那小娘們壓根就沒有到山莊來過,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自己只是受風寒後做了幾場怪夢?
不過,書案前的窗戶還半掩着,有兩三天沒有清理,窗臺上積了一層浮灰,留下幾道凌亂的掌痕腳印,清晰可見。
姚惜水與另一個男人就是踏着窗臺跳出去,不是自己的臆想!
韓謙再是糊塗,這時候也能確認姚惜水夜裡過來給他下毒之事,不是做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只是,這叫韓謙更糊塗了。
韓謙再混帳,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就算他平日喜到晚紅樓狎妓爲樂,對賣藝不賣身的姚惜水言語輕慢,百般挑逗,但他媽短短兩三個月在晚紅樓揮霍出去上百餅金子,卻連姚惜水的胸都沒有摸到。
姚惜水應該花心思釣住他這麼一個揮霍無度的金主纔是,怎麼會來殺他?
難道藏有別的什麼陰謀?
只是他曾任兵部侍郎的祖父韓文煥已經告老還鄉,回宣州居住去了,他父親韓道勳身爲秘書少監,官居從四品,在滿朝文武將臣裡絕不算突出,他又是一個浪蕩子,他父親恨鐵不成鋼,纔將他趕到別院來修身養性,手裡無權無勢,連範錫程這條只聽他父親命令的老狗都使喚不動,誰會費盡心機的毒殺他?
韓謙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將醜婢晴雲喊來問個清楚,腦海裡突然閃過一段記憶碎片,更準確的應該說,是夢境中人翟辛平曾經讀過的一段南楚史:
南楚武帝晚年爲政昏聵,猜忌大臣,大臣韓道勳諫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斃文英殿前,其子韓謙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於途中被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車裂於市?
韓謙對車裂並不陌生。
前朝覆滅,楚國新創,定都於金陵才十二年,此時楚國境內並不太平,天佑帝治政嚴苛,嚴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車裂之刑處死。
他父親韓道勳調到朝中任職,韓謙也被接到金陵,跟父親團聚,雖然才三四個月,也有機會親眼目睹車裂處刑的場面。
以前數朝的車裂之刑,就是五馬分屍,但楚國的車裂之刑要簡單一些,就是繩索分別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兩匹馬拼命往兩邊拉,直到將死囚活生生的拉成兩截,肚腸屎尿跟噴涌的鮮血流淌一地。
作爲旁觀者,韓謙覺得這樣的場面十分刺激。
雖然被他父親罵得狗血淋頭,還覺得這樣的場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這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韓謙這一刻則是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心臟都禁不住隱隱的在抽搐。
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前夜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真他媽晦氣?
韓謙想着將這些亂七八踏的念頭摒棄掉,但前夜夢境卻越發清晰的呈現在他的腦海裡,彷彿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已經融入他的血脈之中難以抹除。
夢境中人翟辛平對南楚的這段歷史談不上熟悉,韓謙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記憶碎片。
前朝後期藩鎮割據百年,於公元九百年整時,最後一個皇帝被權臣所殺而徹底覆滅,當時的淮南節使度楊密同時在金陵稱帝,定國號爲“楚”,以“天佑”爲年號。
天佑帝在位十七年,駕崩後,諡號太聖太武皇帝,後世稱楚武帝……
等等。
這段歷史不就是在敘述天佑帝創立楚國的進程嗎?
而此時纔是天佑十二年,距離天佑帝駕崩的天佑十七年,還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陸離的夢境,到底是鬼迷心竅,還是上蒼對他的警示。
倘若這些事註定要發生,豈不是說天佑帝在五年之後就將駕崩,而他在這之前就會被“車裂於市”?
韓謙沒心沒肺的活了這麼多年,他纔不會管自己身後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內就有可能會被“車裂於市”,還怎麼叫他能平靜下來?
只是,他又怎麼證明夢境中人所記得的歷史片段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