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在兩名侍衛的護隨下,從後面跟上來的張平,信昌侯李普再也顧不上保留半點風度,朝他大聲咆哮道:
“韓謙這雜碎要幹什麼,難不成他已經跋扈到完全不顧岳陽的感受,要將我們都坑死在這裡不成?你身爲監軍使,是被韓謙徹底矇在鼓裡,還是說你早已與韓謙狼狽爲奸!”
張平能理解信昌侯李普的憤怒,拱了拱手,淡然說道:“韓大人到金陵之初,便與侯爺聲明過,還立下重誓,除非他死,要不然的話,便都會與婦孺共進退。韓大人目前將大量的老弱婦孺疏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軍倘若不撤到浮玉山左右活動,不用主力兵力盯住湖宣等地虎視眈眈的州兵,而是留在茅山一線,怎麼能顧及那麼多老弱婦孺在浮玉山的周全?撤軍之事,韓大人嚴守秘密,也是擔心溧水有世家泄漏機密,但着我今天將這封信交給侯爺。而我也一直都要侯爺早作準備,侯爺卻罔顧之。當然,楚州軍及南衙禁軍沒那麼快反應過來,侯爺現在也還來得及率部撤往界嶺山的南面去,韓大人那邊也不可能不歡迎侯爺。”
“我……”信昌侯李普一口老血都快被氣得噴出來,卻無法張嘴質疑張平的話。
張平這幾日都在溧水城,是有跟他說韓謙正將婦孺往浮玉山疏散,但在他看來,這恰恰是韓謙割棄老弱婦孺以防被拖累的表現。
一方面,是他心底早就認定韓謙會率赤山軍堪稱精銳的那一部主力兵馬,留在茅山一線與楚州軍、安寧宮周旋。
李普覺得韓謙會這麼做,除了以叫與其有殺父之仇的寧安宮、楚州軍都不得舒服外,還能爭得更大的戰功,以加強他在岳陽的地位及影響力。
另一方面,李普也認定韓謙真要顧及那麼多的老弱婦孺,只能整體東進遷入糧谷豐裕的太湖南濱平原就糧。
只有如此,纔有可能籌集到足夠多的糧谷,確保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不因饑荒餓死,也只有如此才能對抗太湖南濱已經高度組織起來的地方精銳兵馬的反抗。
想想看,將二三十萬沒有自保能力、一盤散沙的老弱婦孺扔進無糧可籌的深山老林裡,不是當成包袱拋棄掉是什麼?
李普當初基於此,才下定決心去奪溧水城,之後又迅速收攏溧陽、平陵等地的世家鄉族,短短十數日得岳陽授旗號的秋湖軍,收編逾三千精銳兵馬,並以溧水城爲核心,頻頻往西面的當塗、採石以及北面的平陵、江乘等地出動,表現得極爲活躍。
李普也是卯足了勁,要向韓謙及其他赤山軍將卒彰顯“兵貴在精不貴在多”的道理。
也基於此,即便數日前他就確知韓謙正快速往浮玉山疏散老弱婦孺,他也沒有做出任何的應對,卻沒想到韓謙竟然真在一夜之間,將赤山軍的精銳兵馬全抽了出去,把他們孤獨的扔在羣狼環伺的溧水!
這時候數人從對面的山坳爬上蒼龍背。
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兩名健僕的攙扶下,才勉強蹣跚爬上石階,李普羞愧得想找地將自己埋進去,但左右已有十數人卻不管李普什麼神色,上前去迎接,擔心山道溼滑,青袍老者不小心會摔倒。
“真的都走光了,韓謙真是心狠啊!”雲朴子眺望山腳下空無一人的狼籍營寨,感慨了一聲,又朝李普揖手行禮,“雲朴子見過侯爺。”
“宮使顧大人客氣了。”李普冷淡的說道。
前朝昭宗創立神陵司,與神策軍互爲表裡,後期都落入宦官集團的控制之中。
前朝末年,江淮地區對朝廷還保存一線效忠,顧雲樸當時是朝廷正而八經派到升州節度使府出任監軍使的宮使,同時名義上也是神陵司在江淮地區的都總管。
只不過神陵司在江淮潛伏的密諜隊伍,一直都受呂輕俠、李普等人直接控制,而呂輕俠、李普等人名義上受顧雲樸的節制。
前代末帝在洛陽爲梁太祖誅殺宣告前朝的覆滅,天佑帝率淮南軍渡江,佔據升州,顧雲樸曾想着帶領神陵司在江淮地區的人馬投附大楚、投附天佑帝,最終在李普、呂輕俠用計逼迫下,歸隱茅山。
晃眼已經十七年過去了,沒想到年近七旬的顧雲樸面色紅潤,一副仙風道骨的凜然模樣。
面對李普的冷漠,雲朴子微微一笑,說道:“侯爺在溧水好不容易打開一些局面,如此看來也只剩狼狽南撤一條路可以走了。”
不管雲朴子是否有落井下石的揶揄之意,李普內心滿是苦澀,看向青袍老者眺望山下的佝僂身影,欲語又止。
他不想留在羣狼環伺的溧水,要跟着往南撤,但要怎麼撤?
他收編過來,從岳陽討得秋湖軍旗號的三千精銳兵馬,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二,都是溧水諸家子弟直接統領編伍的私兵部曲。
在安寧宮的威脅下,投附的溧水諸家或許會選擇跟隨他們南撤,但這麼一來,他們三千兵馬簇擁着近兩萬家小南撤,與烏合之衆的赤山軍又有什麼區別?
在失去城池的保護之後,撤到界嶺山南麓,倘若還要繼續自成一系,不與赤山軍合流,但他們要爲兩萬多老弱婦孺籌集糧谷,要保護兩萬老弱婦孺不被宣湖的州兵襲擊,他們手裡就算有三千精銳,實際上也幹不了什麼事情,而且很快就會被那麼多老弱婦孺拖累拖疲,很快就會變得跟流民軍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倘若想將那麼多的家小依託赤山軍的照料,或許疏散到受赤山軍控制的浮玉山北麓山地裡,那他這段時間的努力跟掙扎,不就成了笑話?
更關鍵的問題是他並不覺得將老弱婦孺,像一盤散沙的分散撤入浮玉山中,真能解決這麼多人的生存問題。
他不會相信,世家門閥也不會相信,甚至會認爲這是韓謙的計謀。
誰能猜到韓謙這一次將赤山軍從茅山抽出,不是一次以退爲進?
青袍老者半晌才轉回身來,顫巍巍的走到李普面前,說道:“不管如何,你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普有着太多的顧忌跟猜疑,但又確如大哥所言,他只能先率部南撤再想着應對以後的形勢,要不然不論是楚州軍還是安寧宮派兵進駐茅山,都將徹底封堵住他們往南突圍的缺口。
想到這裡,李普才嚥下一口帶有血腥味的唾沫,艱難的跟張平說道:“赤山軍尚有千餘騎兵在白狐嶺一線活動,可否請他們掩護我部側翼……”
楚州軍及南衙禁軍皆有斥候在附近活動,此時也必然注意到赤山軍主力悉數南撤的跡象,他們反應再遲鈍,也必然會派更多的騎兵南下刺探虛實,他們想掩護兩萬多人雜馬亂的老弱婦孺南撤不是易事。
再一個,溧水諸家在他的脅迫下,是跟安寧宮那邊撕破臉了,但他們要是認定南撤非良途善策,保不定會有投楚州軍的心思。
目前秋湖軍分爲兩都,第一都乃是李秀所率領的八百馬步兵,第二都乃是陳銘升所統領的兩千世家宗兵,之外才是其子李磧所率領三百親衛營精銳。
爲儘快能在溧水打開獨豎一幟的局面,第二都雖然是以陳銘升爲都將,但所編衛煌、柳子書等八名營指揮使皆是溧水世家子弟,而他們麾下的將卒,也是默認受溧水世家直接控制的私兵、宗兵,陳銘升對他們僅有節制之權,營指揮使以下的武官任命以及兵卒選用,陳銘升以及李普都無權干涉,皆以諸家子弟及其嫡系部曲充任。
這時候李普真沒有信心僅以千餘嫡系精銳,壓制住人馬多出近一倍的第二都沒有異念,然後再脅裹兩萬多諸家族人在短短一兩天時間內狼狽逃到界嶺山南面去。
在殘酷而嚴峻的現實面前,李普心裡再怨再恨,也只能選擇低頭。
“我這便派人去聯絡趙無忌趙都將,看他能不能率領騎營在茅山附近多停留兩天。”張平答應下來,又朝青袍老者及雲朴子拱拱手,說道,“茅山一片狼籍,今後數月也難得安寧,王爺與顧宮使也該南下避避風頭了吧?”
雲朴子看向青袍老者。
臉色灰敗的青袍老者點點頭,說道:“我一把老骨頭,沒幾天活頭,但不想屍骸被人糟蹋,也只能與秀兒他們一起南下,勞張大人牽掛。”
說完話,老者一陣劇烈咳嗽,接侍從遞來的手絹,吐出一口血痰,才稍稍緩解些。
張平見李遇病成這樣,心裡也只是擔憂李普他們控制不住局勢,拖着殘軀要與他們同行,當下也不再勸阻,依崖壁寫一封信,叫一名扈隨騎快馬去見趙無忌,希望趙無忌接到信後,能率赤山軍好不容易湊出來的一千騎兵趕往溧水,壓制溧水世家門閥的躁動,助李普新編的秋湖軍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