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祥從敘州傳旨回到金陵城的這天,正好趕上冊立皇后大典,皇城裡忙得團團轉,一時間也無人關心安吉祥的行蹤。
楊元溥在登基之前,便已迎娶信昌侯李普之女李瑤爲妃,之後又納蜀主王建之女清陽郡主爲側妃。
登基後再納韓道銘之女韓淑惠、鄭暉幼妹鄭昭、黃化之女黃娥爲妃,即便三女與清陽郡主同時冊立爲妃,照規矩,也不能再單獨舉辦大婚,也只能趕冊立皇后大典的這一天,將納妃之事一起操辦了。
納清陽郡主爲側妃,之所以在岳陽舉行大婚,也主要是清陽郡主乃蜀主王建之女,楊元溥當時還是根基未穩的潭王,更不要說兩人的婚事名義上也承載着兩國盟姻的期許。
雖然往返敘州與金陵之間,皆是乘舟船而行,但除了在敘州停了兩天,前後超過一個月都住在狹小的艙室裡,即便隨時能站到甲板上眺望兩岸的秀美風景,即便有隨行小宦伺候,也是說不出的疲累。
安吉祥回到宮裡,看到從崇文殿、承運殿到長信宮一溜地都熱鬧非凡,心想陛下今日多半也被繁瑣異常的大典搞得疲憊不堪,便想着明天再去崇文殿回稟傳旨之事,他先帶着兩名小宦回到承運殿西側的班院歇下來。
雖說在岳陽兵馬都還沒有攻破內城時,安寧宮及南衙禁軍便選擇從北城撤出,但守軍撤出時在皇城裡大肆縱火,致使慈壽宮、承運殿、崇文殿以及宮門南面的樞密府等諸部院司損毀嚴重,留下一地的狼藉與殘骸。
此時距離收復金陵纔剛剛過去兩個月,即便徵用數萬軍民修復宮室,宮城之內也是滿目瘡痍,僅是幾處最緊要的宮殿修復一新先用起來。
爲宿衛安全着想,楊元溥平日都在崇文殿署理過公務之後,夜裡則到之前的郡王府裡過夜。
安吉祥此時所歇下來的班院,緊挨着崇文殿的廂殿,即便屋舍翻修過一遍,但隨處還是能看到燒灼的痕跡,一棵生長有上百年的老榆樹被大火薰得枝椏發黑,卻還有幾根粗壯的老枝仍頑強的爆發盎然綠意。
宮裡現在能使喚的人手就極少。
這時候大多數人又都在長信宮爲大典之事忙碌,偌大的班院裡,兩溜廂房就有小三十間,最初時能住上百名大小侍宦,分三班專爲伺候崇文殿的差遣,這時候就留兩名老宦值守,也顯得格外的冷清。
金陵事變之前,皇宮之內的侍宦、宮女加起來將近萬人。
事變發生後,先帝身邊所用的侍臣以及慈壽宮的侍宦、宮女就被清洗了一遍。
一部分在先帝身邊侍候過的人被直接處死或被關押,有相當一批宮侍被認爲不是那麼可靠,從而被驅逐出宮。
安寧宮及南衙禁軍殘部逃往江北去,也帶着一批侍宦、宮女。
此外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宮女、侍宦,或年紀老邁,或剛剛入宮還沒有調訓好規矩,又或身份低微,又或剛剛犯事受罰,都被拋棄留在宮裡。
不過,延佑帝登基後,即便不對這些人進行清洗,也會擔心有安寧宮的密諜、刺客混雜其中,不可能將他們留在宮裡任用。
宮宦都遣入匠作司充當工徒,宮女則直接遣散,各令歸家。
最初隨延佑帝入宮伺候的侍宦、宮女,僅僅是在潭州及岳陽潭王府裡所用的那些人,都還不足百人。
雖然在金陵事變後最初被驅逐出宮的那一批侍宦、宮女,應該是可靠的,但也需要進行仔細甄別;即便到兩個月後的此時,安吉祥回到金陵城,喊來那兩個值守的老宦打聽,才知道宮裡此時所用的人手也不過四五百人而已。
“師兄,可將你盼回來了!你怎麼一回來便躲到這裡,沒有到陛下及三位新貴人跟前露個臉去?”
安吉祥叫人搬出一張躺椅,剛想在樹蔭下閉目養神,好好享受這種在陸地沒有晃動的感覺,卻聽到熟悉而略顯尖銳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過來,睜開眼見是陳如意身穿嶄新的深緋色官袍走進來。
雖然知道自己此番回來,在內侍省必得重用,但是看到陳如意先穿上代表四品宦臣的深緋色官袍,安吉祥也禁不住神色一冷。
內侍省設監一人,從三品,可穿紫衣。
這些年,他師父張平在陛下身邊兢兢業業,守淅川時爲救陛下廢了一條胳膊不說,削藩戰事、金陵戰事期間都是在最艱難的時候出任監軍使到第一線參與指揮戰事。
要是陛下是接遺詔登基,宮裡還有其他老人在,張平自然不能一步登天,甚至還需要從內承旨、內常侍、少監一步步往上爬,一步步將資歷給補全。
不過,現在這個情況,宮裡忠誠於先帝的老宦,被安寧宮血洗過一遍,忠於安寧宮的老宦倘若僥倖逃過,也逃不過這邊的清算,除了張平之外,誰還有資格能在皇宮之內穿紫衣?
除了內侍省監之外,宮裡的高級官品還有少監二人、內常侍四到六人以及伺候太后、皇后及諸貴妃的宮使,都爲從四品、正四品的宦臣。
雖然王琳之死,乃是他與陳如意親自出手,爲陛下解憂,算是大功一件,但論資歷,還輪不到他與陳如意去爭那兩個少監位子,而宮使多用女吏,看到陳如意此時穿深緋官袍過來,安吉祥心想他應該是搶先一步佔去從四品內常侍的一個位子了。
作爲內常侍,有可能協助內侍監管治掖廷、內府、奚官等局,也有可能在陛下、皇后以及太后身邊專司伺候之事。
即便做的都是伺候之事,但安吉祥真正想要伺候的主子,卻只有一人。
那便是陛下。
想到自己離開金陵到敘州傳旨一個多月,陛下身邊絕不可能少了貼身的近宦伺候,安吉祥心頭便禁不住蒙上一層陰影。
陳如意見安吉祥臉色驟然一冷,似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咧着嘴陰惻惻的一笑,說道:“你在想什麼?我要是能在陛下身邊伺候,這時候怎麼可能脫得了身過來找你一敘師兄弟相別多日後的情誼?”
安吉祥心想也是,今日冊立皇后大典,又同時納三女爲妃,陛下將一整套儀禮走下來,完全沒有脫身的可能,而陳如意真要做了崇文殿的內常侍,其他時候或能有清閒下來的時間,今日卻必然要寸步不離的跟在陛下身邊纔是。
“我哪裡有想什麼,只是想着自己這一個多月車船勞頓,剛趕回來一身疲憊,這會兒硬湊到陛下身邊去伺候,要有什麼閃失,反倒不美了——你即便平時不在陛下身邊伺候,但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你怎麼能閒下來找我嘮嗑?”安吉祥眯起眼睛,在躺椅上坐直起來,示意身邊伺候的小宦,給陳如意從屋裡搬張椅子出來。
陳如意不動聲色坐下來,示意左右青衣小宦都退到一邊去,才張口問道:“師兄可還記得你我幼時在揚州城大街上乞食求活的情形?”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九年還是二十年前?我都快記不大住了——我就記得我當時七歲,你當時六歲還是七歲來着?”安吉祥內斂精芒的眼睛眯得更小,一時也琢磨不透陳如意選擇今天堵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麼,說話也就變得更謹慎。
“那時候飢不擇食、餓得都往嘴裡塞土,突然間有個神仙般的美麗女子跑過來,將我們接到富麗堂皇的莊院裡養了半年,供給我們吃喝還教我們識字,之後又狠心將咱們的命-根子割掉,沒有害瘡死掉,才送到師父身邊養着——我小師兄一歲,將這些往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師兄怎麼可能會記不得呢?”陳如意笑着問道。
“記不得便記不得,我打小便沒有你腦子好使喚。”安吉詳說道。
“師兄弟說記不得,大概是不信任師弟我,又大概是不想回憶當初那座莊院裡到底有多少個像你我這樣從大街上被收養的孩童,又有多少個你我這樣的孩童陸續被送入這大楚皇宮裡來吧?”
“如意你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代表陛下過來問我話?”安吉祥這一刻彷彿是被條毒蛇盯住,叫他不寒而慄,斂住眼裡的厲色,盯着陳如意問道。
“我沒有什麼意思,陛下早前找我問過這話,我將所知的事情原原本本說給殿下知道,”陳如意說道,“我就怕我記憶有偏差,纔來找師兄您覈實一下。”
“……”安吉詳哪裡會輕易信陳如意的話,說道,“不知道師弟你到底還記得哪些事?”
“這有一份名單,不知道有沒有遺漏!”陳如意從懷裡取出一份名單遞給安吉祥,說道,“師兄你幫我覈對謬誤遺漏。”
安吉祥將信將疑的接過名單端詳起來。
雖說送入大楚皇宮之後,他與陳如意因爲年紀幼小的原因,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只是在張平身邊伺候,跟着張平學習拳腳技擊之術,學習宮裡的規矩以及諸多經史集註,一直以來都跟晚紅樓其他潛伏到宮裡的弟子沒有直接的接觸。
而那段時間跟他們一樣,從大街上撿過去收容到莊院養着的二三百名流浪孤兒,大多數人並沒有被送入宮裡來,但這些年潛伏大楚皇宮之內,安吉祥陸陸續續還是認出至少有九張當年在莊院裡出現過的熟悉面孔。
安吉祥沒有聲張,也沒有嘗試去核實什麼,只是默默記在心裡。
安吉祥端詳陳如意所擬的名單,竟然將他所認出的九個人都列入其中,除此之外甚至還多出一人,可見陳如意這些年也一直都在暗暗觀察着一切。
“我是真不大記得了,經師弟你這一提,宮裡的這幾個人或許之前真在揚州城外的莊院裡見到過面孔。”安吉祥說道。
“師兄與我去刺殺王琳,留書還沈漾清白,使得陛下能將沈漾調回中樞——這事師兄都陪我做了,此時說話還含含糊糊,難道還真指望夫人及太后以後會對我們心慈手軟嗎?”陳如意盯住安吉祥,神色嚴厲的問道。
“既然師弟都將記得的舊事原原本本說給陛下知道了,這時候怎麼不在陛下身邊伺候?”安吉祥沒有那麼好唬,心裡暗想陳如意真要將神陵司在宮裡的佈局都交待出來,陛下怎麼不將他留在身邊貼身使喚,叫他這麼重要的日子有閒工夫跑過來截他?
“陛下另賞了一樁差遣叫我去辦。”陳如意從腰間摘下一枚牌子遞過去。
安吉祥接過新鑄的銅牌,看上面篆刻着“縉雲司左都指揮”等隸書字樣。
“縉雲司?”安吉祥微微一怔,有些難以置信的看向陳如意,心裡想要是縉雲司乃縉雲樓轉變而來,韓謙退回敘州之後,那不該是姜獲、袁國維兩人的一畝三分地嗎?陳如意怎麼可能插手進去,而且一下子就佔據“左都指揮”這個一眼看上去就是最頂尖的一個位子?
安吉祥心知陛下收復金陵,諸廢待興,每天都可能會新的官爵封賞,每過一天朝堂之上都可能有微妙的變化,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變化?
姜獲、袁國維二人做了什麼事情,同時失去陛下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