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流經汴京城外的河段,太興七年(太興乃梁太祖所用年號,時間上相當於天佑七年)初秋時決堤,滔滔洪流從潰口往汴京城東面奔泛成災,都差點將汴京城的東城牆沖毀掉。
雖然官府很快徵用數萬民夫填上缺口,甚至還修築了一段石堤進行加固,但氾濫區田宅沖毀,河泥淤積,留下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
當時的梁太祖將災民遷到他處安置,將這一片劃爲皇苑,名爲澤園,陸陸續續建了一些亭臺殿閣,養些麋子、狐狸、野豬等獸,偶爾會住過來狩獵。
樑帝朱裕繼位登基後,也喜歡到澤園署理國政,但他更主要是將澤園作爲新編禁軍的一處駐營,他更喜歡在澤園親自督看禁軍的操練。
四月,已經是樑帝朱裕在汴京起兵登位的第二個年頭,澤園外圍插柳所編的籬牆已經長成一些規模。
沿籬牆新設大量的望樓哨崗,嚴禁附近的鄉民隨意闖入。
隔着籬牆,能遠遠看到澤園內的空曠處,新添好些像船帆似的建構物。
走到近處能看到每一座建構物都用豎杆撐起六面大帆,在空曠處兜風而轉,帶動轉軸使下方沉重的石磨也呼呼轉動起來。
要是雁蕩磯莊院的老人在此,一定能認得出這些建構物乃是韓謙最早在雁蕩磯莊園造成鼓風碾米、或帶動槌錘鍛打的立帆式風車。
由於敘州山多溪水充沛,地形的落差保證水力資源足夠充沛,而溪谷河谷的內部受四財的山嶺阻擋,風力微弱,韓謙到敘州後就主要全力建造水力器械,當地人便很少見到這種立帆式風車了。
澤園裡,那一座立帆式風車左右的園地田圃裡,早年花大代價從各地蒐集種下的奇花異草,要麼挑選一些特別珍稀的移種到他處,要麼就直接剷除掉,此時都改種一種植杆較粗的作物,正茁壯的發育新葉。
這便是舊稱白疊子的棉花。
汴京以往就有種植棉花,澤園之內就有,但多用來觀賞,種植很少。
棉籽成熟後裂開,如雪綿絮露出來,彷彿一朵朵白絨錦花,令人賞心悅目。
棉籽剝殼去雜太過複雜,價比絲綢,卻不如絲綢精美,富貴不喜,因而汴京左右罕有紡棉戶存在。
然而入春後澤園劃出三四千畝的空地種植棉花,顯然不是樑帝朱裕興致所起,種來賞看觀玩的。
樑帝朱裕甚至下旨要求縣州都進獻其地所種植的棉花、籽種,以比較各地棉種的優劣。
荊振帶着人通過轅門,馳入澤園內一座宮殿前,看到大殿東側偌大的空地,建造起幾座丈餘高的鍊鐵爐,此時爐膛里正熊熊燃燒大火,黑色煙柱升騰而來,甚煞入春後澤園裡原本該怡人悅目的風景,甚至將大殿東山牆薰得發黑。
朱裕正穿一身短襟便服,正與幾名滿頭大汗的工匠蹲在爐前討論着什麼,荊振翻身跳下馬,看到這一幕禁不住搖頭,心裡想皇上不親自趕到潁州督戰以求全殲博王朱珪殘部,留在汴京署理國政便也就罷了,卻整天跟工部及將作監的匠師廝混在一起,算什麼回事?
潛伏在韓道勳身邊的那位蟄虎,雖然心裡愧疚於韓道勳,護送韓道勳棺木回敘州不久便在韓謙眼前自盡身亡,但心裡多少還是念着大梁故國,念着陛下對他的恩義,趕在回敘州之前通過秘密渠道將兩冊《天工匠書》送到汴京來。
不過在荊振看來,這事由工部郎中周道元、將作監材官沈堂等人專門負責組織匠師驗證就足夠了,皇上一定要親手插足這些雜役事?
“荊振,你過來正好,敘州傳出來的雙爐法,我們總算是試成了——用這種辦法鍊鐵,果真絕妙,相比較舊法,僅需投入三成人手,便能煉成同樣的鐵料出來,品質甚至還要精良許多!”朱裕看到荊振帶着人過來,高興的招他過去,“朕已特令工部郎中周道元趕往洛城,於洛城南溪水豐澤處挑選地方,親自主持建造鑄煉場,要是水鍛法能成,我大梁治鐵鑄甲則能少用兩三萬健兒……”
“真這麼厲害?”荊振心裡再不滿朱裕的不務正業,聽到這消息,神色也是一振,頗爲懷疑的問道。
大梁居中原四戰之地,北面能抵擋晉軍的侵襲,西北面還偶爾有蒙兀族人的鐵蹄踏近,南面壓制楚軍,西南面叫蜀軍不敢輕舉妄動,除了這些年南征北戰錘鍊出一大批精銳將卒外,也極重視兵甲的鑄造。
優質鐵料的冶煉,鑄造兵甲,將作監徵用數萬精壯官奴婢專司其事。
要是用雙爐法、水鍛法鍊鐵鑄甲真能如此省便,意味着在不增加錢糧的情況,他們能多抽出兩三萬精壯編入軍中作戰。
“朕還能騙你不成?”朱裕故意板起臉來反問道。
“微臣也是太高興了。”荊振忙說道。
“承天司都尉府要給蟄虎趙闊敘功,敘大功,其人不存,其子嗣廕襲!”朱裕說道。
“是!”荊振說道。
朱裕又頗高興的跟荊振說起他這段時間研究《天工匠書》最新的心得,興致勃勃說了一會兒話,見荊振興致缺缺,也不着惱。
畢竟他剛到《天工匠書》雖然也相當重視,但也只是交給工部、將作監處置,他就忙着安頓大梁的局勢。
他也是在宋州睢陽全殲馮延鍔之後班師回汴京,才找工部尚書趙書昭詢問對《天工匠書》的研究情況,結果發現工部及將作監百餘官吏、成千上萬的匠師、匠工,僅有兩個叫周道元、沈堂極不起眼的小吏,在數月之間真正的將兩部《天工匠書》研究透徹,其他人還是將《天工匠書》視爲奇巧淫-技,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朱裕第一時間將周道元、沈堂二人直接提拔爲從五品的郎中、材官,卻沒有責怪其他人目不識珠,畢竟千百年形成的思維慣性,是極難轉變的。
即便是他,也是召周道元、沈堂問策,聽他們詳細講解過來,才認識到兩冊《天工匠書》能給大梁帶來怎樣的轉變。
他這時候也是跟荊振笑着說道:“朕跟你這榆木疙瘩說這些做什麼,朕找沈堂聊去!對了,雖然此時直接往韓謙身邊派往蟄虎的可能性不大,但承天司依舊要派人盯着敘州的一舉一動,特別是敘州在民生軍政等方面,有什麼異於別地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時間詳細記載傳回汴京來!要有可能,你最好親自跑去敘州看一看……”
荊振心裡暗想,他在承天司都尉府忙得屁股冒煙,沒事跑去敘州那偏隅之地做什麼?
荊振心裡想歸想,卻忙不迭的點頭應是。
“韓謙回敘州後,除了賜賤爲良、新置兩縣、廣設鄉吏等事之外,最近還有什麼大的動作沒有?”朱裕問道。
“以雞鳴寨爲中心,於辰水中游兩岸新置辰中縣,原隸屬於辰州洗氏的番民差不多在消藩戰事期間就被驅逐乾淨,即便有些番民被拋下,家裡也沒有青壯勞力,這使得敘州經營辰中沒有什麼阻力。三月中上旬,韓謙陸續將八九千戶、逾四千口從廣德府西遷的民衆安置到辰中縣,再加上之前的三四百戶奚氏族人,韓謙算是穩固住對辰中縣的控制。辰州刺史洗英應該也是認命了——而在楊元溥成功奪得金陵登基、徹底掌握江南東道、江南西道諸州縣,並封韓謙黔陽侯之後,敘州外圍的勢力也都認爲韓謙在鯨吞辰水中游的土地後會變得安分守己,對敘州警惕的情緒得以緩解。隨着渝州王邕攻陷婺僚人位於黔江兩岸的最後一座番寨,打開南接思州的最後障礙,川鹽及蜀地出產的其他貨物得以進入思州,思州刺史楊行逢又遣其子楊護到敘州見韓謙,一方面是想川蜀鹽貨經思州轉入敘州,另一方面又想着要將之前中斷的一批寨奴送入敘州作工,換取錢糧……”
荊振對《天工匠書》不怎麼感興趣,主要也是天工匠書所載皆是他所陌生的內容,多看兩遍便頭痛萬分,但他對韓謙、對敘州信息的蒐集,卻都不馬虎,當下便說起這幾天承天司所彙總的有關敘州的信息,
“韓謙此時似乎更在意敘州財貨能更順暢的經辰州、業州、思州等地流往外圍更遠的州縣或番夷之地,更在意商道的通暢,要說有什麼大的動作,也主要是沿着渠水往南征伐生番,意在加強他對敘州內部的控制,三月中上旬就爆發了兩次小規模的戰鬥,差不多有上千生番被勒令從深山老林裡遷到河谷區開墾荒地……”
“真是一個複雜的人啊。”
朱裕微微感慨道。
荊振微微一怔,暗暗琢磨陛下說韓謙複雜,到底複雜在哪裡。
這時候朱裕似乎纔想起荊振趕過來,不是他派人召見,問道:“對了,你這會兒出城跑澤園來,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荊振心裡暗想,爺您真是好不容易想得還有正經事要問啊,忙說道:
“金陵剛有線報傳回來——韓謙當初離開繁昌時,曾留書給楚帝楊元溥言沈漾、王琳有可能是楚信王楊元演潛派的密諜。之後楚帝楊元溥雖說不追究此事,但沈漾、王琳爲避嫌,都告病請辭,最後一個到江州任長史,一個到廣德府任知府事。最新消息說王琳在江州自盡身亡,留書自承受王文謙派遣潛伏楚帝楊元溥身邊,深感楚帝楊元溥恩義,又自責沈漾受他牽累不得清白,每日自慚不已,唯死以了愧憾——得王琳遺書之後,楚帝楊元溥便迫不及待擬旨要召沈漾回楚國中樞、授中書平章事主持國政。此外,楚帝楊元溥除了封韓謙爲黔陽侯外,還將選韓道銘之女、鄭暉之妹、湖州刺史黃化之女入宮,與蜀主王建女清陽郡主同列貴妃之位。”
雷九淵這時候從大殿裡走出來,聽荊振說起金陵最近發生的諸多事,禁不住感慨道:“楚國新帝,卻是個厲害人物呢——我之前還在想着他要怎麼再用沈漾,沒想到還有‘自盡留書’一計可用。”
“他操之過急了,他才十九歲,比誰都有時間,他要是能熬兩年再將沈漾調回中樞,我卻要承認他是一個不弱的對手。現在嘛,他還是要差些火候啊。”朱裕卻是不認可雷九淵的意見,負手說道。
“陛下爲何有此一說?”荊振問道。
“楚帝這麼急着將沈漾召回到身邊統領國政,一來是手下無信任之人能用,二來大概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有人動不動就繞過他到樑太后那邊通風報信,干預政事了吧?”朱裕微微蹙着眉頭,猜測說道。
“楚帝用沈漾統領羣相、主持國政,便將除他與楚太后之外的議政之權,主要集中到沈漾的手裡,再不濟,也阻斷其他大臣隨意繞過沈漾找楚太后傳稟消息的可能;楚帝又將韓道銘之女、鄭暉之妹、黃化之女選入後宮爲妃,對鄭氏內部以及韓李同盟進行分化而用之,我覺得楚帝這次確實是可以終結太后臨朝一事了。”荊振說道。
“可以做而不去做,才叫厲害,”
朱裕笑道,
“楚帝奪金陵而繼位,之前又有韓謙與謀得退樑、削藩大功,聲望之重在楚國也可以說絕非三五大臣所能質疑,又何需擔心一婦人能束縛住他的手腳?楚帝奪金陵,從諸州縣徵調的兵馬裡,有大量將卒乃是世家宗閥送進來充數的奴婢,他完全可以大賞軍功,賜賤爲良,然而用金陵附近徵沒的大量田地安置那些已賜良的奴婢,等在兩三年間將這些事情都做完之後,再調沈漾回中樞,請那婦人安分守己留在慈壽宮之內享清福,那才真正稱得上根基穩固!他此時急於將沈漾召回來統領羣相,雖然能在形式上阻斷其他大臣隨意跑去跟那婦人通風報信,這也將逼得李普、鄭榆、楊致堂等人在其他事情上,不會再輕易妥協!他選韓道銘之女、鄭暉之妹、黃化之女爲妃,要韓家、鄭氏、黃氏效忠於他可以,但想要鄭氏、黃氏、韓家將自家的奴婢以及附庸於他們的中小世家宗閥,將奴婢交出來,大概就沒有人真就心甘情願了吧?這時候楚帝迫切想要那婦人安於慈壽宮,諸事便總是要有妥協的,而沈漾不在廣德府坐鎮,便沒有其他人能治得住廣德府,諸多隱患很快就會暴露出來。當然了,楚帝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畢竟韓謙很可能並沒有將真正的經世致用之術傳他!而別人看韓謙善用權謀、善用險計,卻不識權謀、險計之下的經營……”
雷九淵與荊振沉思良久,才問道:
“針對楚國最新變化,我等要如何應之,又或者說我們坐觀其變?”
“楚帝是個急切的人,他想要那婦人安於慈壽宮,也必然會心切想着進一步建立赫赫武功,展示他有獨攬軍政的能力,那他或許等不到入秋,大概便會安排兵馬清剿安寧宮及徐後殘部了吧?”朱裕說道,“我們即便想要坐觀其變,也應該要趕在這個秋季之前收復潁州,纔有坐觀其變的資格。”
在宋州一役馮延鍔被殲滅之後,博王朱珪率殘部未敢緊守陳州,而往逃往南面與壽州節度使府所轄霍州隔淮河相望的潁州。
此時決定要徹底收復潁州,便是要殲滅博王朱珪的殘部,到時候大梁兵馬便能直接飲馬淮水北岸,壽州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才真正能夠隨機而變了……
荊振最關心這事,興奮的說道:
“是啊,該將博王擒回汴京了。”
“博王他啊,回不回汴京都一樣。”朱裕這一切聲音又變得極其冷冽。
荊振、雷九淵微微一怔,繼而心領神會的應道:“是,臣等明白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