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棠邑城,此時已經徹底變成一座忙亂有序的大軍營。
韓道銘他們也是走進棠邑城,才陡然發覺城裡的兵馬,要遠比想象中多。
敘州水營的主力戰船不能通過淺窄的河道,直接駛抵棠邑城下,目前水營大寨設於三十餘里外、位於大刺山東南麓山腳下一座名青浦口的江灣裡。
即便青浦口江灣北側及兩翼不設營寨駐以步卒防備敵軍從北面接近,照道理來說棠邑城裡最多也就周憚所統領的三千江州兵,以及陳景舟前兩天押運糧秣物資過來的千多廣德兵而已。
不過,韓道銘他們從東門進入棠邑城,發現僅東城門附近的駐兵就超過兩千人,兵甲武備皆是精良,城頭還放置二十多架蠍子炮、牀子弩,兒臂粗細的巨弩箭在冷咧的空氣裡閃爍着懾人的寒芒。
當然了,城裡更多是躲避戰亂逃難而來的饑民。
賑濟災民之事,乃是韓道銘所領戶部管轄之事,十八日宣旨確立棠邑行營之後,戶部也遣郎中官帶吏丞渡江進棠邑城都管其事。
說是都管,但戶部僅派遣一名郎中官帶着幾員小吏渡江過來,哪裡還能管得了數以萬計的饑民安置?
說到底還是棠邑行營這邊遣人負責操持賑濟粥場、整頓秩序,戶部官員僅僅是負責監督,確保這邊沒有虛誇瞞報,然後如數加撥賑濟所需的錢糧而已。
“大老爺,二老爺,我是韓福啊!”
韓道銘等人剛進城,正要隨馮繚往原棠邑縣衙充當的行營牙帳趕去,就聽到街旁的人羣裡有人朝他們聲音沙啞的尖叫。
韓道銘看過去,卻是老二韓道昌派到江北負責圈佔田莊的管事韓福,這時候正站在人羣后以一副久旱乍逢甘霖似的樣子,正欣喜踮起腳朝他們這邊揮手示意。
只是韓福及身邊兩名看着面熟的隨從都面帶飢色,身上的衣裳也都破破爛爛,跟城裡的饑民沒有什麼區別,像是吃了不少苦。
韓道銘、韓道昌勒住馬,等韓福等人走過來,訝異的問道:“你們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這說來就話長了!”韓福帶着哭腔說道。
韓福是伺候過老爺子韓文煥的老家人,年歲跟韓道銘相當,鬢髮也都霜白。
常言道丞相門前七品官,作爲韓府老資格、受到老家主、家主信任的老奴,即便韓成蒙等子弟看到韓福也得尊稱一聲福叔,他走出韓府更是大把的人以“福爺”相稱。
韓福這時候看到大老爺、二老爺渡江過來,心裡甭提多委屈,恨不得將這十多天裡受到的苦,在這一刻都傾訴出來,
馮繚跟韓道銘說道:“街上饑民滯留,情況複雜,我們還是先去牙帳再說。”示意扈衛分出三匹馬給韓福等三人,一起先往行營牙帳趕去。
趕到牙帳,大廳僅有高紹、洗尋樵等人在處理公務,韓謙與周憚、陳景舟、田城等人午前出城偵察北面的地形去了,此時不在城裡。
馮繚作爲行營長史,回到棠邑便有忙不完的事情纏過來,只能先安排韓道銘、韓道昌、韓鈞等人到後宅的一棟院子裡先暫歇着。
“你們怎麼這般模樣?”到院子的小廳裡坐下,這時候韓道昌才得空問韓福他們的近況。
“七公子二十天前就到棠邑了,城裡所有的屋舍、糧草、精壯男丁甚至多餘的襖裳都被下令強行徵用,膽敢私藏者或抗令者皆嚴懲。韓通最早就認出七公子,還想着求七公子開恩,保留住韓家在城裡的宅子,卻不想七公子當街下令,將韓通打了十大板,扔出去挖城壕、挖運河。韓通還是前日在挖城壕時累吐血,才被送回城裡歇兩天,”韓福哭訴說道,“我也是年老體弱,前幾天挖了兩天運河累暈過去,還是七公子手下人看不過去,才額外開恩,安排小三、小五送我回城歇着,但其他人手都被打散編入民營充當苦力。咱家之前在城裡置辦的幾套院子也都被徵用,我們三人每天也只能跟其他十多名饑民擠一間馬棚勉強過夜,每天能到粥場混兩碗稀粥混個不死——大老爺、二老爺,這城裡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韓道銘、韓道昌坐在廳裡面面相覷,韓謙上奏疏說他是十二日才隨敘州水營趕到棠邑,但聽韓福所言,韓謙明明是臘月初二初三就已經在棠邑了。
這在時間上,跟周憚接管、封鎖棠邑全城也是相合的。
也說不定那時候韓謙就聯絡陳景舟,動員、召集左廣德軍舊部北上了,這才使得棠邑城裡此時的守軍比想象中多出一大截。
當然,這些事已經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了。
就像當初韓謙潛入金陵,直接從李普手裡奪走兵權一樣,最終這事只能說韓謙謀事果斷知變通,不拖泥帶水,難不成還能用王法治他擅奪兵權?
而敵騎臘月初四就殲滅右神武軍,奪下鍾離城,但之後兩萬敵騎就沒有再敢貿然南下,甚至到現在都只是派三千多騎兵從側翼盯住滁州城,而沒有強攻之,這說不定就是因爲看到棠邑防守嚴密纔沒有輕舉妄動的。
這一切甚至可以說是韓謙果斷提前進入棠邑與周憚會合,才爲朝廷爭取到極寶貴的在北岸整頓防務的時間。
雖說朝廷最終決議照兩萬正卒的兵額,給棠邑撥付各種補給,這些天也源源不斷有物資從南岸運過來,但除了第一批戰船外,這些天前後又有三批商船隊運來一百多船、近十萬石的物資,駛入棠邑。
由於韓謙掌握大量不受朝廷監管的糧秣、物資,所以韓謙最終要怎麼建設棠邑防線,也就無需事事跟朝廷報備。
聽韓福的口氣,韓謙明明是想搶在春季之前,在棠邑與長江主航道之間開挖一道能通過主力戰船的運河出來,所以這時候就對能徵用到的青壯男丁進行極限的壓榨,以致韓福這種快到六十歲的人也要被徵用出城幹挖河牀這種重體力活。
韓道銘他們這次借勞軍的名義渡江過來,是趕過來和解的,而不是來問責的,這時候拉住韓福問東問西,也是在考慮他們在朝中給予怎樣的支持及配合,纔會叫韓謙滿意。
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暗下來,韓道銘剛要遣人去問韓謙什麼時候會回城,便聽到院牆外有腳步聲傳過來,聽到韓謙在院牆大聲責怨:
“誰讓你將他們帶過來的,旁人不知道輕重,不知道背後曲折險惡,你怎麼就糊塗了,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沒有想明白過來嗎?”
“大伯爺渡江來勞軍,是請了旨的,我又怎能勸阻?”馮繚的聲音傳過來,似在辯解着什麼。
韓道銘心裡忐忑一跳,臉色難看的看向廊前的老二韓道昌,韓謙不滿馮繚帶他們過江來?
韓鈞、韓端、陳致庸三個小輩更是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等會兒韓謙走進來直接趕他們離開,他們是直接負氣而走,而是涎臉說軟話?
韓福午後遇到大老爺、二老爺還滿肚子的怨氣,這時候身子也往後縮了縮,連大氣都不敢喘,直覺院子裡的空氣莫名凝固起來。
不等他們商議什麼,便見韓謙一臉陰沉的走進來。
韓謙走到廊前,眼睛掃過院子裡站着的韓福等人以及韓道銘他們帶過來的其他十餘扈隨,沉聲說道:“都給我出去。”
韓福與其他十餘扈隨都一臉震驚的朝韓道銘看過去。
“你們先出去。”韓道銘還算鎮靜,心想韓謙真要行忤逆之事,他們身邊就十多個人也阻止不了什麼,示意韓福他們先出去。
“安排人守住左右,不得讓任何一人靠近院子裡,”韓謙吩咐過韓東虎,然後臉色陰沉的請韓道銘他們進入大廳裡說話,一副悔之已晚的口氣,說道,“大伯、二伯,你們實在不該渡江來啊,馮繚他大意了,也怨我沒有跟他說清楚,竟然犯下這麼大的錯誤!”
韓道銘、韓道昌一臉懵逼,想不明白還能對他們以長輩相待的韓謙怎麼會有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
“我們怎麼不該渡江過來?”韓道昌問道。
“待棠邑防線穩固,我就會率水營返回敘州。二伯,你說你們該不該如此興師動衆的渡江過來?”韓謙問道。
“你要回敘州?”韓道銘震驚問道,“爲什麼?”
他們今天這般“興師動衆”的渡江過來, 實際上是以韓謙重回中樞再也不走爲前提條件的。
而韓謙倘若在戰後率兵馬再次退回敘州,想想去年春夏季的廣德府,便知道朝中君臣所有對韓謙的猜忌,一旦落到他們的頭上,會是何等恐怖的情形?
他們萬萬沒有要到韓謙這次來了,還會回去。
“爲什麼?”韓鈞也不解的驚問道。
他實在不明白,韓謙從今之後,明明兵權在握,又與李知誥再次結成同盟,效力太后麾下,爲何要在戰後返回敘州那個旮旯之地去?
“爲什麼?”韓謙看了韓鈞說了一眼,說道,“我這是奉太后手詔而來金陵,但戰後太后一紙手詔令我返回敘州,我要是膽敢不從,韓家便是滅族之禍!”
“怎麼可能?陛下及太后即便猜忌你,但也顧及你在天下臣民之中的聲望,除非他們完全不顧大楚社稷的安危。”韓道銘震驚問道。
“陛下猜忌我,你們也是知道的,單憑藉這個,陛下是不能直接殺我,更不要說滅我韓家滿門,但是倘若韓家有人淫-亂宮闈,甚至還生下孽子呢?大伯、二伯你們說這是不是滅族之禍,你們說我有幾個膽子不聽從他們的命令行事?”韓謙沉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