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髒活

韓道勳負手而立,決心難下。

韓謙走出公廳,見範錫程跟着走出來,他站在廊前,伸手摘下從屋檐掛下來的一串野葡萄,瞅向範錫程:“怎麼,你怕我現在就將這些人關進內監院鎮壓了?”

範錫程盯着韓謙,看外面院子裡,田城、高紹正帶着人將張笑川、劉斌等關進內監院去,他真懷疑少主有可能擅自主張,將獄卒及其他無關人等隔離開來,安排第二次囚徒暴動,甚至都不需要製造什麼動靜,直接派田城、高紹等左司的斥候進內監院將這些人給殺了,然後宣稱囚徒二次暴動就成。

即便這樣的安排破綻百出,但是誰會質疑、誰能質疑?

範錫程他都困惑不已,少主何時就變得如此的狠辣果決?

韓謙揭起甲襟,一屁股坐|臺階上,摘下葡萄扔嘴裡,又酸又澀,過好一會兒才忍過那酸勁,嚼出些滋味來,但要將這整串葡萄都吃下去,酸倒牙,兩天內都不要想吃東西了,隨手將那串葡萄扔院子的角落裡。

這會兒,韓謙才示意範錫程也坐到臺階上。

“範爺仁慈,不主張殺人,但範爺你倒想個不殺人的辦法來啊?”韓謙語氣寡淡的問道,彷彿在討論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

範錫程待要說大人自有辦法,擡頭卻見韓謙眼瞳裡目光凌厲,才驚覺此時的少主已經不是他隨便能拿話搪塞的了。

範錫程禁不住陷入深思。

他們在敘州黔陽,僅有百名精銳能用,真要逼四姓造反,他們在地方上得不到支持,絕對沒有可能守住黔陽城,最好的結果也就是退到辰州,等待援兵。

情況惡化一些,甚至退到辰州都站不住腳,因爲辰州也是受山越大姓控制,辰州刺史等金陵所委派的官員在地方上權勢有限。

形勢一旦惡化,朝廷或剿或撫,也只有兩個選擇。

派使臣撫之,即便是權宜之計,也必然要拿他們當替罪羊,以平四姓怒氣;派兵剿之,或請潭州節度使出兵,或從江州等地甚至直接從金陵調駐京禁軍或侍衛親軍出征,或許會使矛盾進一步激化,致使辰敘邵衡等湘南諸州的山越部族一起躁動,即便最終能平滅叛亂,王師遠征、車馬勞頓、軍資靡費,乃至戰事膠着所造成的大量傷亡,將使朝中積累多少怨氣會朝他們身上灑來?

韓謙剛纔的建議裡,所隱藏的關鍵一點,就是他們並沒有掌握敘州全局的能力,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亂。

四姓或許也是料得這點,才如此驕橫狂暴吧?

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變,就不能將四姓陰謀放縱囚徒劫牢暴動的真相揭開,那他們還能做什麼?

將張笑川、劉斌等人交出來,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乞求四姓平息事端,從而之後他們在敘州夾起尾巴做人,任由四姓繼續把持敘州?

還是說將張笑川、劉斌等人殺了,然而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以一個更爲強硬的姿態,強迫四姓自行平息事端?

而後者,哪怕只是使敘州暫時保持一個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們後續也纔有可爲的空間跟餘地。

“有些髒活、累活,本就該是你們去做的,”韓謙輕輕拍了拍範錫程的肩頭,“我在敘州也只能留一兩個月,難不成範爺指望我一兩個月,就幫我父親將敘州所有的髒活都給做了?難不成,範爺指望我們這次將人交出去,四姓以後就不會做更髒、更惡的事情?”

韓謙伸手拍得很輕,範錫程卻感受每一掌卻如重千鈞,令範錫程背脊寒意直竄,不是他所擔心的少主會擅自主張、殺人滅口,而是少主要他去親自去殺人滅口。

韓謙拍了拍屁股站起來,站在廊下,盯住範錫程的後背。

過了許久,範錫程才僵硬的站起來,直覺身後有條毒蛇盯着他,頭也不敢回的往後院走去。

韓謙走回公廳,跟他父親說道:“範錫程已經去安排了。”

“……”韓道勳微嘆一聲,他知道雙手不沾滿鮮血,沒有辦法控制住敘州的形勢。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坐在那裡,也是默然無語,突然間發現刺史公子真不簡單,第一時間就想到如此陰狠之計,而他們坐在半天,卻也沒有想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來。

“今天過後,還要請三位大人,將住處搬到芙蓉園附近呢。”韓道勳也是果決之人,既然決心已下,便不去想內監院將要發生的血腥事情,跟薛若谷三人說道。

“多謝大人體恤。”薛若谷謝道,他們也怕四姓明裡不敢公然造反,但暗地行齷蹉手段針對他們的妻小、老少,緊挨着芙蓉園而居,能享受刺史府家兵扈衛的保護,也才能叫他們放心跟着新任刺史做些事情。

韓道勳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到囚徒名冊上,蹙眉細思片刻,與李唐說道:“州獄僅五十餘間監房,關押近九百名囚徒,其中八成乃是鹽犯,人滿爲患,土客皆有,也人心躁狂,也矛盾複雜,稍有風吹草動,便有鼓譟,即便沒有奸人挑唆,王庾大人任內,州獄嘯鬧也有四五起。我看了一下名錄,犯鹽三鬥以下,郝免其罪,便能減去近一半囚徒,李大人,你以爲如何?”

李唐乃敘州鹽鐵院監,獨立於州府之外,隸屬於鹽鐵轉運使,是大楚鹽鐵政延伸到敘州的一個細節。

大楚鹽政,大體上是實行專買專賣,但敘辰等州,地處荒僻,沿途盜匪橫行,實行的乃是商銷、商賣,也就是鹽商從官辦鹽場購鹽,自行組織運輸到指定地點售賣。

這使得敘州等地的鹽價,完全由鹽商控制,達到每石六七千甚至上萬錢的畸價,也致使這些地方的私鹽屢禁不絕。

同時所造成的一個後果,就是諸州鹽鐵院監原本是一個極肥美的厚缺,但到敘州鹽鐵院,沒有運鹽、售鹽之權,主要職責就是配合、督促州縣禁拿私鹽,從而淪爲一項苦差。

韓道勳考慮要徹底解決州獄的隱患,身爲刺史是有專擅之權,但還是要跟身爲敘州鹽鐵院監的李唐商議。

李唐權衡片晌,對韓道勳說道:“全憑大人裁決。”

他知道形勢如此,必須要有決斷,但他位卑職低,還希望韓道勳能擔待更大的責任。

“好!”韓道勳只要李唐不反對就行,當下就簽署命令準備放人,待日後再補上奏請之事,他要不當機立斷,等奏請允許之後再行釋放,少說要拖三四個月。

難道說未來三四個月,他們要一直坐在這座火山之上?

這時候內側隱約傳來嘶嚎之聲,薛若谷、李唐、秦問等人,眼角都隱隱的抽搐。

一盞茶工夫過後,半身鎧甲都濺染血跡的範錫程走進來稟報:“囚徒再次嘯鬧,致使司獄吏張笑川、司倉令劉斌及獄卒數人殉職身亡,嘯鬧已經彈壓下去,斃殺暴徒十七人。”

“行,薛若谷,你找幾名熟悉情況的老吏,將此事傳報長史、司馬、錄事參軍及諸曹參軍,”韓道勳說道,“待本官將罪責不重的囚徒赦免後,再擬奏章上稟朝廷。另,司獄史不幸殉難,州獄無人管束,暫時由本官扈隨趙闊整肅獄卒,請薛大人、秦大人共同督辦獄事……”

要是逾四百名輕刑囚徒赦免放出,韓道勳他們註定今夜無法回去睡大覺,韓謙打了個哈欠,跟他父親說道:“孩兒不便干涉州府之事,先帶着人回芙蓉園去了。”

韓道勳點點頭,左司斥候要保持旺盛的戰鬥力以備不患,不能整夜虛耗在這裡,應該回芙蓉園及時休整。

範錫程、趙闊率家兵及十數家兵子弟留下來,此外還有四十多獄卒不敢輕舉妄動,控制住州獄局勢沒有問題,等到明日將輕刑囚徒赦免出監,局勢將進一步緩和。

而州營那邊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靜,韓謙相信不被逼迫到最後一步,四姓也不敢公然造反吧?

敘州雖說山高水遠,地險難攻,但四姓總計就領五千戶番民,造反的話,實力還是太弱了一些。

除了十數依舊潛伏在暗處的斥候,繼續盯着黔陽城內外的動靜外,韓謙與趙無忌、高紹、田城、楊欽領着六十餘甲卒撤入芙蓉園。

從芙蓉園進州獄鎮壓暴動時,左司斥候及楊欽所部,總計僅有半數人穿有鎧甲,一方面是鎧甲造價昂貴,韓謙最初也沒能從屯營軍府獲得多少套鎧甲,另一方面是左司斥候絕大多數都分散西進,攜帶鎧甲不方便。

不過,出州獄,韓謙毫不客氣的將四姓提前給劫牢囚徒準備的那批兵甲,除了兩百支粗製濫造的鐵矛外,其他都當成橫財搬了回來。

周幼蕊等樂營師伎,都還留在西院,看到韓謙身後諸多人,大多數衣甲染血,也不便追問太多,直是上前來問道:“大人那邊若無召喚,奴婢等可能離開?”

“今夜有勞周姑娘了。”韓謙揮了揮手,說道。

“王大人病逝真是有人動了手腳?”周幼蕊忍不住問道。

“或真或假,此時已不重要,”韓謙不願解釋太多,說道,“周姑娘這幾日,沒事儘可能少出門,城裡還沒有徹底太平下來。”

周幼蕊斂身施了一禮,與樂營其他又是驚疑又是惶然的師伎告辭離開芙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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