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樑軍遠距離炮擊卻還沒有登岸動作之前,允不允許將卒離開靜海門以避炮擊,十六日清晨崇文殿召集五品以上的文武將臣進行廷議,還發生一番爭議。
在很多人眼裡,樑軍發出戰書,昨日又在靜海門外的江面擺出架勢炮擊靶船,透漏出十足輕蔑與挑釁的意味。
這在有血性的人的眼裡,是怎麼都無法忍受的。
身形瘦削的少年,恨不得親自登上靜海門率領大楚將卒迎戰,怎麼能忍受大楚將卒在炮擊時,躲避到一旁,叫樑軍看了恥笑?
倘若在樑軍炮擊時,御衛親軍的將卒都不敢守在靜海門之上,大楚還有什麼顏面存在,還怎麼激勵全城軍民與金陵城共存亡的士氣?
當然,很多人還是認爲樑軍新造的滑膛炮主要特點是遠射程,但昨日看彈丸洞穿船壁的情形,威力似乎比旋風炮近距離還要弱一些。
御衛親軍備戰了三四個月,除了城樓內部撐以木架進行加固外,兩側的城牆上都用雙層原木搭建木棚子,諸人以爲這能有效降低守城將卒在遭受炮擊時的傷亡;即便不得不承受一些傷亡,也是侍衛親軍將卒這些年受厚待應盡的職責。
此時又值大楚存亡關頭,少帝的血勇之氣,在崇文殿裡還是得到不少臣僚的擁戴,甚至有幾名年輕的御史、翰林磕頭搶地,請求登上靜海門與御衛親軍的將卒共同守城。
楊恩、顧芝龍等人則堅決反對,強調正常作戰時,敵軍用旋風炮攻城,守軍都應儘可能採取更靈活機動的戰術,儘可能減少己方的傷亡。
只有敵軍用旋風炮攻城又同時附城奪城之時,纔不得已冒着石彈轟砸的危險、堅守城牆之上。
樑軍今日倘若只是利用江面上停泊的戰艦進行炮擊,其將卒都沒有登岸,沒有直接搶攻城牆,大楚將卒理所當然要先藏身在更安全的地方,避免直接面對樑軍的炮擊,不能叫對大楚忠心耿耿的將卒,白白犧牲在炮擊之下。
此時的沈漾已經是蒼老不堪,坐在御案之側的賜座上,一言不發,似乎他這老朽的身子裡,最後一點精力就快被榨乾。
“將卒先暫避兩側,確認樑軍炮擊之威不過爾爾,再上牆守禦不遲,大楚社稷,到底還要依賴於將卒,諸卿當恤之。”清陽一錘定音平息爭議,便着沈漾、楊恩、顧芝龍、杜崇韜、周炳武、張平等人與朝中幾乎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護送少帝前往靜江門督戰。
待文武官員簇擁着少帝魚貫而出,偌大的崇文殿變得空空蕩蕩,清陽坐在御案之後,一時間悵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麼。
雷成佝僂着身子蹣跚走進來,說道:“君上絕無傷害陛下以及誅殺大楚滿朝文武的心思,還請太后放寬心,今日的靜江門不會是大梁炮艦轟擊的目標,君上甚至嚴令水軍要避免發生跳彈的情形發生。當然,君上再寬厚仁義,然而天下四分五裂至今、大楚立國也逾三十年,太多的人不會輕易就甘願放棄手裡既有的權柄、利益,樑楚一戰終是難免——現在唯願靜海門這一出炮戰能叫諸多大臣放下心裡的執念……”
“但願如你所言,”清陽悵然的說道,“鄭榆、鄭暉、鄭暢、張潮、張瀚、張蟓父子都堅決反對遷都,他們無非都等着金陵有朝一日支撐不下去,爲樑軍先攻破,他們這樣纔可以痛痛快快、毫無負擔的跑到韓謙跟前賣個好價格,還能繼續保持富貴,哀家一個弱女子,想回天也是無力——現在看顧芝龍態度也有所轉變,他也被你們收買了吧?”
“這個倒還沒有,但顧芝龍有他的私念與算計,卻是不假。”雷成說道。
“你歇着去吧……”清陽揮了揮手,示意雷成退下。
“對了,君上好不容易將一首舊詞填好,着老奴獻給太后……”雷成從袍袖裡取出一幅摺疊好的絹書,呈到御案之上,才蹣跚着離開。
清陽猶豫了好一會兒,纔給絹書打開,眸光從上往下而掃: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清陽一時癡坐在那裡,纖長似玉的手指,禁不住在“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這十數字上細細摩挲着……
…………
…………
擔心炮彈失準,會越過城牆擊到後面三四百步外的靜江門,在靜海門外江面一字排開的炮艦,沒有對準城門上的城樓,而是都壓低炮口,對準靜海門外的甕城及兩側的城牆進行炮擊。
爲了保證着彈點落在靜海門的範圍之內,十數艘炮艦都是從近到遠先進行試射,甚至直接在江心下錨,停泊在固定的位置上,儘可能避免發生偏差。
實心彈轟擊倉船,能極容易就直接洞穿船壁而入,因而對船體整體結構的破壞力,看上去是不及旋風炮在近距離投擲上百斤乃至二三百斤重的石彈,但實際上情況,十二斤重的實心彈發射之後,所蓄積的衝擊力,實是一百斤石彈的十數倍。
這一點在轟擊覆蓋城磚、完全是硬性衝擊的城牆時,則徹徹底底的體現出來。
相比較而言,要防範炮擊,夯土牆要比覆磚城牆實用得多,更能有效的吸引炮彈的衝擊力,能在炮擊下支撐更久的時間。
先是零星的試射,很快便是十數艘炮艦,單側近百門前裝滑膛炮進行齊射,看到遠處磚石齊飛、塵煙飛騰,直覺腳下的大地都在震顫。
也偶爾會有一兩發實心彈越過城牆,落到靜江門前的空地上,即便沒有射及靜江門城樓,卻更是叫靜江門城樓之上觀戰的大楚文武官員臉色發白、手腳發軟。
“甕城塌了!”
炮擊還沒有持續多久,於皇城西譙樓望哨的將卒就策馬趕到靜江門前,大聲稟報道。
“甕城塌了?”
衆人惶然朝楊恩看去,金陵城主要都是在楊恩的主持下修建,甕城堅固程度,沒有誰比楊恩更清楚。
楊恩悽然而笑,他能說什麼?
金陵逆亂後期,大軍圍攻金陵城,最後還是叛軍在慘烈的消耗仗中支撐不住,主動棄城渡江逃走。
當時,整個北段臨江的城防體系都沒有經受戰事的考驗——畢竟臨江一側能供兵馬展開的空間太有限了——然而,當時雙方在金陵城的南面、西面、東面圍繞內外郭城展開持續長達數個月的血腥攻奪,金陵城的城防體系是強是弱,是經過實戰檢驗的。
當時崇義門、西華門的甕城,在數十架旋風炮的持續轟擊下,都可堅持了十數日才被徹底轟塌。
又由於在旋風炮的轟砸下,堅固城牆的破裂、垮塌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只要守軍的抵抗意志足夠強、組織力也夠強,就能夠及時組織城中軍民,用磚石、木柵牆隨時去修補破裂、垮塌的城牆,從而極限時,一座堅城甚至能在強敵面前堅守數年之久,直至糧食徹底斷盡。
然而在樑軍的炮擊面前,以爲屏障的城牆是那麼脆弱,垮塌是這麼輕易而迅速。這時候,即便城中軍民無畏生死,修復城牆的速度也遠遠比不上破壞的速度,很容易短時間內就被敵軍打開大股兵馬直接攻入城中的缺口。
在樑軍新的戰械面前,城牆已經不再在守軍所能依賴的堅固屏障了。
甕城垮塌,炮擊還在持續,但主要落彈點集中在兩側的城牆之上,靜江門城樓觀戰的大楚羣臣,很快就看到兩翼的城牆內側出現破裂,磚石垮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時間很短,主要是大家心驚膽顫,擔心隨時會有炮彈射中他們的站立處,一時都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由於兩側城牆受損嚴重,致使靜海城門的整體結構受到破壞,再也無法支撐城門之上高逾四丈的城樓,在“吱吱呀呀-、叫人聽了心裡極難受的異響中,靜海門城樓連同下面的城門洞一起發生垮塌。
這一次的垮塌,動靜更爲巨大,煙塵漫卷而起,甚至都有碎石衝擊到靜江門城樓之上,撞得盾牌咔咔劇響。
等到煙塵落下,就見整座靜海門徹底變成一堆殘墟,而遠處的樑軍炮艦這時候已經集結陣形,往北岸徐徐撤去。
身形削瘦的少年,要不是身後張平暗中伸手撐着他的後背,甚至都無法站立在城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