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薰風陣陣,坐在湖邊,滿耳的蛙鳴、蟬噪,日頭漸漸朝西方落去。一
趙先知的天啓卻還在繼續。
“天道教歸根結底,依然是個世俗的宗教,探索天道,尊敬神明,祭祀祖靈,是其三大要義。面對底層的國人和黎庶,傳教的重點在於宣揚他們崇拜的河伯、山鬼其實是天道的一種形態;對於識字的士人,則要宣揚天道本身。”
南子不解地問道:“爲何要區別對待?”
“就像扁鵲給人看病,同樣的病狀卻開出了不同的藥方。萬民矇昧,太深奧的哲理只會讓他們昏昏欲睡,他們喜歡簡單明瞭的鬼神偶像。天道教在民衆中的傳播一定如疾風烈火,因爲信奉後不必改變原來的崇拜,還能參加一些增強他們歸屬感的儀式,亂七八糟的鬼神淫祠會被天道教收編。”
有一點趙無恤沒有直接說出來,收編列國鬼神的目的不是爲了揚,而是漸漸消解其影響,力求最後只剩下天道秩序,只剩下自然規則!
“但上層士人卻不那麼好矇蔽,就比如宋國的大司馬子牛,他雖然會敬畏天道,對於其他鬼神偶像一定會陰着臉拒絕。”
這是趙無恤故意爲之,“天道”沒有塑造一個人格的,不可逾越的上帝,而是造就了一團虛無的本質,讓人敬畏的同時,也不會扼殺人的好奇心。
光是那篇作爲開宗教義的天問,就能讓人鑽到格物致知的陷阱裡,巫祝們研究來研究去,說不準會搞出天體物理學來。
還有“道生萬物,萬物有靈,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的說法,若是趙無恤有心引導,說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還能聽到“天道之下人人平等”甚至是“天道之下萬物平等”呢!
所以在埋了那麼多陷阱後。他並不擔心天道教在民間的傳播會扼殺掉百家爭鳴。
此教本就是以道家哲學爲基礎構建的,與老莊思想可以自洽,也不知老子知道後是什麼表情,會不會騎着青牛殺上門來。
墨家就更不必說了。源於宋地工匠人羣的墨家本來就提倡明鬼。墨子認爲春秋戰國之所以天下大亂,是因爲大家對鬼神存在疑惑,不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假若天下的人們一起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做事情就會有敬畏,就會有底線。那麼天下豈能混亂呢?
趙無恤只是將這一思想提煉出來了,若是再過上三四十年,宋國多了一位名爲墨翟的天道教信徒,他一點不會奇怪。
至於儒家,對鬼神敬而遠之的儒家思想也僅在那佔總人口百分之一的士大夫裡傳播。哪怕到了宋明,朝廷還是皇帝拜着天地,宣傳着天命。底層民衆依然該咋咋,一邊拜着土地神、佛陀、太上老君、關二爺,一邊還拜着孔孟。甚至是基督耶穌,只要對現實生活有用,他們都會欣然接受
何況在趙無恤的規劃裡,天道教的主要傳播區域是齊、吳、楚等秦漢王朝離心力最強,巫風淫祠一直延續到千餘年後的地區。晉魯等國的國情則不一樣,在這些士風漸起的國度,反倒要將鬼神偶像牢牢壓制,提倡對“天道”本質的探索即可。
“不積跬步,則無以至千里,先要在宋國主要城邑建立廟宇。設太極祭壇,讓信奉淫祠的民衆歸附。在培養巫祝時,除了要理解基本教義外,還必須學習一定的農稼、醫藥知識。同時要將有病吃藥,防治瘟疫也說成天道秩序的一種,燒草根和祈禱痊癒之類的事情不許再宣傳。讓他們一個鄉、一個裡地去傳播天道秩序,順便幫宋國正卿統計下邊鄙地區的戶數”
南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南子知之。”
趙無恤點了點頭,心裡爲自己這個點子嘿然不止。除了醫扁鵲一系外。這時代醫巫尚未分離,宋國的新一代巫祝或將成爲一羣上山下鄉的赤腳醫生,同時也是戶口統計員。
宋國的行政力沒法跟趙無恤這邊比,縣制、什伍制暫時沒法嫁接過去。加上大舅哥能力不足,在對基層的控制上只能讓南子幫一把了,總之必須讓宋國在未來的大戰裡,成爲東西兩趙背後最堅強的盾牌和糧倉!
“那泗上呢?南子可否在滕、薛和小邾建立天道教的廟宇?”南子今天聽了那麼多,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實施了。看
“這個等你在宋的根基打牢後再說不遲。”
如今泗上九國只有莒、邾未服,不過趙無恤篤定,有子貢出面,近在咫尺的邾國一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南子有些意興闌珊地應諾了,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數丈高的竹林中暮色到來的尤其快,於是趙無恤伸手拉她起來,細心地替她拂去沾衣的竹葉。
“理論上的東西我說得差不多了,你去後要好好照做,至於祭祀儀式等自行更改即可。走罷,天色快暗了,再不去,你我恐怕要惹人疑心了。”
離開湖邊後,趙無恤刻意繞了一個大圈,打了幾隻獐子才結束了“巡視”,等他到魯、宋、滕、薛四國聯軍萬餘人駐紮的營地時,天色已暗,紅彤彤的太陽映得滿天彩霞燦爛。
司馬子牛和樂氏家宰陳寅坐鎮商丘主持國政,領兵前來的是樂溷,這個粗神經的宋國正卿不顧身份,屁顛屁顛地跑出來迎接無恤,兩人大帳的途中,還碰到了早已歸來的大巫南子。
南子披散着黑,蒙着面紗,穿着飄逸的巫師大袍。看到趙無恤後,她和衆巫祝停下來見禮,目不斜視,顯得聖潔而無情。
“大巫。”趙無恤和樂溷也一臉肅穆地與她見禮,不過無恤心裡想的,卻是南子在聖潔的巫袍裡,是否還穿着早間那件褻衣?
天色徹底暗了,幾隻流螢,已翩然在他們的身邊飛舞
錯身而過時,兩人四目相對,又迅偏離開。但其中意味,他們心中已經明瞭。
只有懵懂無知的樂溷還在拉着趙無恤,不住詢問子貢出使邾國能否出奇效,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尊使。能否跟寡人解釋一下,魯國正卿率軍在鄙邑邊境駐紮,究竟意欲何爲!你來此是要威脅邾國屈服,還是想邀請寡人同去會獵?”
邾國第十八代國君曹益年紀輕輕,他戴着高高的冠冕。陰着臉坐在君榻上,死死盯着大殿中央的魯國使者端木賜,一衆身材高大的邾國虎賁手持龍銅鉞,只要國君一聲令下,就會將這個敵國使節拉下去斬了。
行人、使者,本來就是個高危職業,一不小心就會丟掉性命,何況趙大將軍的使者死傷率一直居高不下。
子貢穿着一身素衣白冠,不帶尺寸之兵,卻有讓自己毫無傷的自信。只靠一條如簧的巧舌足矣。
不過這位邾子曹益初生牛犢不怕虎,前些年行冠禮時還派人向孔子請教禮制問題,頗有振興邾國之志,想要讓他臣服,恐怕還得費一番口舌。
眼見曹益鼓着氣不服,子貢舉袂大聲說道:“不瞞邾子,外臣到此,正是爲了救邾國!”
聽了他的危言聳聽,殿上邾國羣臣紛紛變色。
曹益大笑:“救邾國?何須你來救?邾國雖然疆域被魯國日益逼壓,卻危而未亡。甚至曾獲魯僖公之胄,懸於魚門之外!如今魯國正卿趙氏能出動的兵力也不過萬人,遠不及魯僖公時,邾國可不是小小顓臾能比的。說不定趙卿尚未攻破邊邑,齊、吳之師已舉焉!”
子貢知道曹益仗着自己是齊侯的外甥,所以有些底氣,否則就不會一而再二而三地拒絕屈從於魯了。他搖着頭輕笑道:“看來邾國滅亡在即,邾子卻還以爲安全,真是可嘆。可嘆,晏安、曹俠、邾儀父、邾文公的鬼魂還能血食麼?”
曹益頓時氣急敗壞:“你,你敢說我是亡國之君?”
“然也,邾子可願意聽我爲君分析下邾國危如累卵的形勢?”
曹益拍案道:“說,你說!若是說得不讓寡人滿意,就割掉你的舌頭,斬去你的腳,讓你爬去給趙無恤送信!”
子貢不懼,口齒清朗地說道:“邾,小國也,地方不過百里,雖然號稱有乘六百,然兵卒不過萬人。四周地勢平坦,與泗上諸侯交通便利,猶如車輪輻條都集聚在車軸上一般,更沒有高山深川的阻隔。”
“邾國的地勢,原本就是適合作戰的地方,更何況還被諸侯相夾。從魯國到邾國,不過六七十里,雞犬相聞;從宋國到邾國,也只有百餘里,人奔馬跑,不待倦而至。南則與滕薛相鄰,東則與小邾相鄰,兵卒戍於四方,卻沒有一個友邦。”
“魯國大將軍約合泗上諸侯簽訂盟約,是爲了尊王攘夷,是爲了使諸侯社稷安定,君主尊貴,名聲顯赫。現在魯、宋、滕、薛四國會獵於郎囿,宰殺白馬,歃血爲盟,結爲兄弟。然而邾國明明就在左近,卻不派一使,不問一言,泗上諸侯無不親魯,唯獨邾國想要獨惡之,這是取死之道啊!”
曹益犟嘴道:“這又如何?數百年來邾國還不是撐過來了!”
子貢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邾子以爲自己是齊侯的外甥,認爲親近齊、吳能保證社稷無憂?這是想多了,因爲齊吳遠在千百里外,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若邾子不聽魯國之命,魯將兵進攻邾國的都城,再派人嚴守泰山一線的陽關、樑父,則齊國就不能南下支援邾國,齊援不至,都城被圍,則邾國危矣!邾國已經三次遷都,如今還能遷到哪去?”
“再有,魯國若邀請宋國一起來攻,宋、魯,兄弟也,宋國執政一定會欣然允諾,先在彭城、淮泗一帶佈置戍卒,吳人見宋有備,又專注於攻越,必不救邾。然後,宋再派兵從南方進軍,分割邾國的城邑,滕、薛、小邾三邦再爲亂於內,那邾國滅亡之期就不遠了。”
子貢口才了得,一套辯士之詞鋪天蓋地襲來,邾子曹益有些扛不住了,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在子貢的分析下,他一下子覺得本來穩如磐石的邾國社稷居然搖搖欲墜,滅亡彷彿是板上釘釘的結局,不由脫口而出:
“那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