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河水緩緩地向東流淌,大風吹過河面掀動波浪,白濁的浪花拍打在河岸上,沖刷到衆人腳前。
寬闊的漳河在過去千百年裡,不知藉助“河伯娶妻”的傳說,吞噬了多少大好年華的少女,本來今日也不例外。可此刻,應“嫁給”河伯的新娘卻在岸上瑟瑟發抖,反倒是號稱能暢遊河伯水府的巫嫗被幾名虎賁擡起扔到河心,她掙扎了幾下便沉下去了。
然後是她的幾名弟子,再然後是勾結巫嫗,在當地爲非作歹,殘害民衆的三老……
水裡頓時一片鬼哭狼嚎,而岸上的鄴地僚吏、豪長、裡父老,乃至於三千民衆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他們的神情從驚駭到害怕,再到敬畏。
敬畏下這命令的人。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岸邊揹着手,似乎是在欣賞河景的趙氏世子身上,這一刻,他變得比能發滔天大水的河伯更令人畏懼!
“巫嫗和她的女弟們是女子,恐怕不能把事情說清楚,動作磨蹭點也就算了,可三老前兩日在我面前還能說會道,對徵糧徵民夫這些事叫苦不已,今天怎麼也這麼慢,去了快一刻還不回來……”
河邊死一般的寂靜隨着趙無恤的再次出聲被打破了,所有人都嚥了一口口水,眼睜睜地看着趙無恤露出了無害的微笑:“我想再派幾個僚吏或者豪長到河裡去催他們,何如?”
岸上那些“河伯娶妻”的組織者都被這聲”何如“嚇得雙腿一軟,紛紛跪倒在地。昔日不可一世的頭顱杵在泥地裡、石頭上稽首不已,有的人把頭都叩破了,額頭上的血流了一地,臉色象死灰一般。
趙無恤啞然失笑:“怎麼,河伯不是很好客麼?水府不是好地方麼?如今怎麼沒人願意去了?嗯?”
“小人等知罪,知罪,還望世子饒命!”
事到如今,衆人哪能不明白,趙無恤今日弄這一出正是爲了治治他們的。
過去到這裡來做吏的邯鄲氏家臣也有對祭漳河頗有微詞的。但他們勢單力薄,最後要麼被當地人驅逐,要麼巫祝、三老同流合污。但趙無恤可是帶着兩萬大軍來的,要是他願意。甚至能把本地毫丈、裡父老的族人全部屠戮一空,將鄴邑蕩爲平地。
趙無恤有些意猶未盡地看了看漳水,說道:“看樣子河伯的確很好客,大概是要留客人宴饗,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罷。讓百姓們都散了,離開這兒回家去吧。”
在兵卒的驅趕疏散下,百姓們心有餘悸地走了,而豪長、裡父老們還在岸邊乖乖跪着不敢起身。
維持了數百年的傳統在今天被趙無恤徹底截斷,河伯娶妻無果而終,卻無人膽敢有異議,如今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們只求活命……
趙無恤的確還有話要對他們說,他教訓道:”既然到了趙氏治下,這爲河伯娶妻之事。勞民費財,殘害無辜性命,而且河伯還不領情,從此之後,就休要再做了。若再有人不改,今日投河者,便是他的下場!”
將本地豪長們嚇唬一頓後,今日之事算是圓滿解決了,趙無恤提前剽竊了西門豹的作爲,看樣子效果還挺不錯。
只是。想要徹底解決鄴地的問題,還得有一個良吏來長期治理才行,趙無恤心中已經有了個好人選。
成摶,從五六年前便開始跟隨趙無恤。而家中也世代爲巫,直到他這一代被趙無恤帶到了魯國,從基層幹起,一直做到一縣士師,倒是個放在鄴地種田的不錯人選。成摶重律法,也通民政。趙無恤沒記錯的話,後世的西門豹也是被歸到法家的。
這件事不急,只有拿下了邯鄲乃至於整個太行以東,鄴地纔有一個安全發展的環境。
回到邑中後,還不等趙無恤召成摶來,卻是滿心疑問的項橐先過來發問。
“將軍,何不如像你對吾等近臣說過的‘唯物’‘無神’一樣,直接宣佈河伯不存在,這樣方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啊!”
……
趙無恤瞥了項橐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然,僕臣只是覺得,將軍平日裡對吾等宣揚的理論,和實際上在百姓面前表現的差別很大,一面強調人道纔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可卻又重視天道。”
趙無恤讓他坐下,飲了一口水後才說道:“非要問爲什麼的話……因爲這世道,砸毀了一個神像,又會有千千萬萬個神祗被供奉起來。”
項橐愕然,細細一想卻又深以爲然。
別說是春秋之世了,就算放到兩千五百年後,牛鬼蛇神是被砸碎了,可紅色的救世主卻再度被捧上神壇,頂禮膜拜的程度超過了歷史上所有的帝王和神明。等不朽偉人也如普通人一般衰老死去,曾經被踩在地上的魁魅魍魎再度鑽了出來,從鄉鎮裡的小廟到一度在京城呼風喚雨的圓輪教,哪裡會少了這些人上躥下跳?
唯物者的國度尚且要無奈地在憲法裡宣佈:人人信仰自由,何況趙無恤這矇昧尚未褪去的時代。
見項橐默然不語,趙無恤又笑着問他:“你可知,我爲何要干預河伯之事,爲何要將那巫嫗、三老等人沉到河中。”
項橐崇拜地垂首:“因爲將軍心中有仁,不能容忍這些人殘民。”
無恤道:“這是其一,天下神祗千千萬萬,祭祀方法也多種多樣。比如同樣是祭祀河水,在漢江一帶,因爲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所以漢陽諸姬一直以來都有個習俗,那就是在江邊立昭王之祠。每逢五六月間,便以時鮮甘味,採蘭杜等葉子包裹起來,沉入漢水中。至於貴族家中則以五色紗囊盛食,或用金器沉入水中,讓蛟龍吃飽,讓它們不要去傷害昭王的魂靈……”
“這種習俗也是在敬神祭祀,卻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若我到了江漢,只會跟着當地人一起去進行,以獲得他們的認同。非但不會加以制止。甚至會立法將這種習俗當成節慶來過。”來到這時代趙無恤才驚覺,早在屈原之前,端午節習俗已經在江漢悄然流行了,只是暫時掛在倒黴的周昭王名下。再過幾百年纔會被楚文化歸爲己有。
“可若是把投入江中的食物換成人,換成童男童女呢?你能接受麼?”
項橐搖了搖頭:“當然不能!”
無恤笑道:“不錯,這就是根本的原因,百姓心中的神明一時間無法消除,讓他們在溫飽之外。稍稍祭祀下以求心安,本無可厚非,當地官府甚至能在律法外,利用這些神祗維持統治,讓人覺得擡頭三尺有神明,不敢作奸犯科。”
“但切不能被惡人利用!祭神的目的是讓人過得更好,若這是以殺人爲代價去做的,豈不是本末倒置了麼?這就是我平日裡告知汝等的‘人本’和‘民本’,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而不是‘神本’。事事決於巫祝和龜卜,只會壞了大事!祭神是爲了更好的治人,等到不需要依靠鬼神也能治理好民衆的時候,這些所謂的神,自然就可以撤銷取締了……”
跟着趙無恤耳渲目染,加上在魯國孔子思想的薰陶,項橐滿腦子都是先人事後鬼事,此刻他眼中有些嚮往地說道:“真期盼那一天早些到啊……”
趙無恤的眼中則有一絲無奈,他對項橐說了第一點原因,可第二點。卻悄悄帶過了。
之所以打擊鄴地巫嫗和三老等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未被納入趙無恤的控制之下,甚至有鼓譟當地人借河伯之名反抗趙氏的可能性。是鄴地的不穩地因素……
這是當權者決不能容忍的!
帝制時代,被朝廷收編的神祗會變成公開祭祀的正神,如天地、四瀆、五嶽,但那些未被納入控制下的,則會成爲淫祠。歷朝歷代的地方官一面會對合法的神們畢恭畢敬,一面會樂此不疲地搗毀當地淫祠……
曹操當年做濟南相。就是靠幹掉六百餘所淫祠出名的,不過這不耽誤他在收編青州黃巾後放寬對“中黃太一”的信仰,再後來對各地方士聚而不禁,規範、引導、利用他們爲曹氏鼓吹代漢的合法性。
到了後世,除了國家承認的合法宗教外,還有許多見不得光的“邪教”……對太平道、白蓮教等邪教喊打喊殺,又利用合法的宗教如全真、正一等控制民間思想,一直是歷朝歷代屢試不爽的法子。
趙無恤無奈地發現,輪到他時,也逃不脫這個套路,何況春秋正是民志未來,士風未盛的迷信矇昧階段。這才讓南子在宋國大興“天道”之名,行收編淫祀,控制宋人之實,併爲統一九州億兆斯民的思想和埋葬成周秩序作鋪墊。
他能做的,也僅僅是恪守着“以人爲本”的底線了。
於是無恤嘆了口氣,心中暗道:“然,真希望有那麼一天,所有神祗,無論是偉光正化的領袖,還是虛構的鬼神,都能被人遺忘消滅!”
……
不過想法雖好,但叫趙無恤未曾想到的是,在漳水畔鬧了這麼一出後,他的名聲頓時響徹河北。就在趙軍準備開拔北上的時候,在漳水兩岸開始流傳一個新的傳奇,到了百十年後,就成了這樣的版本:
“當時風波忽起,兩條鐵脊龍夾舟而出,河伯乘白黿出水,他長的魚尾人身,鬚髮銀白色,雙目與鱗片流恍若琉璃,精光四射……他見狀勃然大怒,質問趙氏世子爲何要將巫嫗沉江?爲何要奪了河伯之妻?他說着便招出魚兵鱉將,要做法發水淹沒鄴地,一時間波濤洶涌,那叫一個天昏地暗!”
聽者紛紛吸了一口涼氣,連聲問道:“後來呢?趙氏世子可護住了沿河百姓,可擊敗了河伯?”
講述者在關鍵位置一停頓,隨即笑道:“勿慌,世子乃玄鳥降生,天帝預言要滅範、中行,興趙氏之人,自然不會退縮。說時遲那時快,他也不多言,拔出干將劍斬龍!干將,神劍也!上能斬天神,下能屠魍魎,小小河伯怎能阻擋?卻見剎那間河水自動向兩側分開,雲霧散盡,兩條比金鐵還硬的蛟龍從中間被斬斷,龍血染河,蝦兵蟹將屍體漂了滿河,風波乃止,河伯法術被破,化作一條白鯉,潛水下去不敢再出。”
聽衆鬆了口氣,紛紛鼓掌叫好。
“趙氏世子不僅有勇,也有仁,那河伯本是殷商之時,玄王契放生的一條小鯉,得了機緣才成爲小神。世子念他不易,過去也曾鎮守河中,阻止波濤,所以就繞了他一命。世子登岸,投璧於河,河伯不敢收,再三歸之,世子便毀璧而去,自此以後,漳水再無氾濫之時……鄴城百姓大喜,便搗毀了昔日的河伯廟,在當地爲世子立祠,香火不絕……”
……
就在趙無恤解決了鄴城的事情,旌旗北指,準備向邯鄲進軍時,在千里之外的宋國,也進行着一場類似的對話。”夫子,敢問死爲何物?“
孔丘衣着簡樸,他跪坐在葉子即將落盡的大桑樹下,淡淡地看了發問者一言,又望了望來旁聽他演講的人,這半月來,他們從數人到數十,再到數百上千!而神情也從輕蔑不以爲然,變成了聚精會神,時不時還會有人發問。
他收斂笑容,嚴肅地說道:”未知生,焉知死!“
這回答迴避了問題,周圍那些沒什麼文化的宋國農民、商賈頓時噓聲一片,紛紛散去了,但那些能識文斷字,有些文化的宋國士人,卻覺得此言極有道理。
發問的宋國士人不死心,再追問道:”敢問事鬼神!“
孔子再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噓聲小了,轉而代之的是一陣讚歎,圍攏的人越來越多。
“請夫子解釋一二!”
孔丘這才緩緩說道:“《書》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若真有天道,一定是以人爲本,而不鬼神爲本!”
唏噓聲連綿不絕,外圍的人面面相覷,聽不太懂,內圈的那些宋國士人卻相互點頭,佩服不已。
“好,不愧是魯國聞人,夫子好一個不以鬼神爲本!“
恰在這時,外面卻有人邊鼓掌邊走了進來,衆人定睛一看,卻是位身穿白袍,脖子上戴着”陰陽魚“的巫祝。
他傲然掃了一眼周圍的宋人,有人便知趣地散開了,因爲他身後還跟着一些披甲持戈的宋兵。
孔丘卻也不驚慌,他止住了要拔劍的徒弟子路,捋着卷鬚問道:”不知二三子來此何事?莫不是來索拿我的?“
那巫祝行了一禮道:“豈敢……只是夫子這半月來在商丘大加抨擊天道……”
“我沒有抨擊,只是在講道理,糾正錯的地方。”
巫祝只得換了說法道:“無論如何,夫子都是在蠱惑人心,這恐怕……”
孔丘目視弟子們,宋國士人們:“蠱惑人心的,是丘麼?”
巫祝一噎,頓了半響後道:“小人今日來只是帶話的,夫子自說自話已經很久了,人言,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三日後,宋國的大巫,也是宋國的公女在毫社設下辯壇以迎夫子,到時候有萬人旁觀,公女希望和夫子好好辯一辯人鬼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