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子裡,孫武那不多的家當已經裹在一塊布中,用麻線穿到一起的紙書一摞,陪伴他多年,飲血無數的青鋒劍一柄,換洗的衣物鞋履,再有一些用來交換食物的金餅、絲帛、銅幣,也就差不多了。
見伍封揹着劍,在一旁悶悶不樂,孫武便笑道:“我從齊國南下時,可沒這些完備的行李,身邊只有一把劍,三枚齊刀,纔出臨淄不久就花光了。接下來卻還有千里行程,與汝父當年一樣,是半騙半乞,一路混到吳國的,到大江時,身上已無半塊好布。”
伍封年紀小,人也天真,對離別十分抗拒,聽着就眼睛一酸。
“武子一定要走?父親乃是吳國相邦,只要有父親庇護,誰還能逼武子離開?”
“孺子懂什麼?下去!“正好伍子胥從外面走來,一聲呵斥,便將眼裡帶着淚花的伍封趕了出去。
等兒子跑出門外後,伍子胥才道:“其實長卿也不必走,事已泄敗,就算你擔了這罪名,伯嚭也會將禍端引到我的頭上,大王輕則申飭,重則罷相,這其中有你無你,其實無關緊要。”
孫武笑道:“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我在吳國留的已經夠久,不可再眷戀此處風景,也有些想看看別處風光了。”
伍子胥關心的就是這個:“長卿欲往何處?”
孫武心中早有定數:“楚越是去不了的,吾欲北行。”
“北方?莫非是回故鄉齊國?”
在伍子胥想來,孫武是陳氏小宗庶孽子弟,出奔時陳氏遭國、高壓制,司馬穰苴身死,如今陳氏爲正卿,其富半齊國,其卒有三軍,正是孫武衣錦還鄉的好機會。
而且齊國鮑氏和伍子胥也是莫逆之交,他一直主張吳齊友好,孫武去齊國,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孫武卻搖了搖頭:“陳氏家主陳乞乃詭詐之人,自小我便與他合不來,何況族叔身死時,陳氏大宗因爲恨他一心忠於國而不忠於家,並未伸出援手。雖說狐死必首丘,但我離家三十載,已將他鄉當作故鄉,齊國,不回也罷。”
“何況危國不入,亂國不居,齊國已被趙氏四面包圍,趙氏未動時,陳氏尚能苟且,一旦趙氏準備妥當,聯合燕、魯、衛、宋圍攻,則齊國岌岌可危。”
他撫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劍道:“孫武最好的年華,一身的本領,已經在吳國見用過了,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戰,以吳士干戈西破強楚,名震諸侯,亦已足矣,我北歸是爲了養老隱居,不想再捲入亂戰中。”
“那你打算去哪?秦、宋、鄭,亦或是……晉?”
“我想去的正是晉國趙氏。”孫武促狹一笑,“子胥可願放行?”
伍子胥面色微變,隨即嘆了口氣,自己自身難保,還管得了老友去哪麼?“晉已三分,實爲三國,方今天下,趙、吳、楚並列強國,趙氏也曾暗中派人邀請過長卿,的確,沒有哪裡更比趙氏河北安全了,那裡或許是長卿的好歸宿。”
孫武搖頭:“子胥誤會了,那封信函已被我回絕,我只是想自己去走一走。”
他望向北方,眼中露出一絲憧憬和好奇。
“六年前,我曾對先王預言,晉國六卿紛爭,範、中行先王,知氏次之,而韓魏又次之,唯趙氏獨強,如今果然應驗。我練了半輩子兵,很是好奇,趙軍,爲何能無敵於北方?”
從十年前趙無恤在魯國嶄露頭角開始,孫武便開始關注這個年輕人,濟西之戰、孟諸之戰、凡共之戰、朝歌之戰、汶水之戰、長平之戰、滅代之戰、伐齊河間之戰、少樑之戰……這些戰役的粗略情況,由南來北往的商賈傳遞到吳國,孫武都如飢似渴地收集了解,或爲趙氏的對手扼腕嘆息,或爲趙無恤的靈機一動拍案叫絕。
孫武的用兵理論,建立在以密集的步卒方陣對抗傳統的戰車徒卒上。然而就在他編練吳國甲士,自以爲此乃天下強軍時,北方的趙無恤竟也打造了一支專業的重裝部隊,趙武卒,更進行狄服騎射,擁有了一支讓孫武也豔羨不已的輕騎。
這個兵種,足以改變戰爭的法則。
之後更有鐵器運用於軍中,各種匪夷所思的攻城機械層出不窮,那驚人的效率,打破了孫武“攻城之法,爲不得已”的理論,逼得他不得不在所撰的兵法裡開專篇提及。卻因爲不能見趙氏器械的真面目,只能模棱兩可。
他也曾技癢,想知道若趙吳交戰,孰勝孰敗,只可惜,吳國的現狀孫武實在不敢恭維,這份念想只能深埋進心裡。
不過,他也由此解放了自己,可以脫身北上,去趙氏領地,親眼看看其郡縣情況,正所謂足食、足兵,這是趙軍強大的基礎,也能就近窺探趙軍虛實,一解心中疑惑。
不過他不想被趙氏捧爲上賓,爲他們做事,那樣的話,若有一天趙吳交兵,或者趙氏伐齊國陳氏,自己就尷尬了。
“子胥放心罷,我會隱匿姓名,微服而去,不讓趙氏察覺我,至於留或不留,看看再說罷。”
言罷,孫武便將行李裹起來,隨意一卷,往肩膀上一扔,朝院子外走去,相邦府的舍人爲他打開了通往小路的後門,孫武站到門外,朝伍子胥拱手一拜。
“子胥,就此別過!”
“長卿一路珍重!”
伍子胥也長拜及地,不知爲何,他隱約有一種預感:自己和老友,此生只怕再難相會了……
孫武拒絕了他贈送的車馬,只帶了一個小僕,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踩着適合在南方行走的草鞋,拄着竹杖,沿溪流緩緩朝城外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唱起了一首久遠的歌謠……
“明夷于飛,垂其左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
他來的瀟灑,兩手空空,唯有一劍相伴。
二十年間折衝銷敵,打造了十萬吳士,霸南國而威諸侯。不知不覺,蒼頭已經斑白,本應就此銷聲匿跡,但因歷史的偏移,他最終選擇北上。
他去時也愜意,竹杖芒鞋,勝過馳車駿馬,一蓑煙雨,天下任他遨遊!殊不知,他那驚鴻一瞥的一生,卻就此多了一個問號……
……
與此同時,越王勾踐和范蠡一行人,也已經抵達浙江之上,站在馬車上,看到越國山川重秀,天地再清,越王夫人嗟嘆道:“吾已絕望,永辭萬民,豈料此生還能再返鄉國?”言畢掩面而泣,勾踐卻默然不言,只是看着在浙江對岸迎接的羣臣百姓,若有所思。
文種早已帶着大舟來相迎,越王一行乘船過江,並讓夫人去再度邀請那位在三津口救下他們的神秘越女,隨他們一同歸去,入住會稽宮中。
她自稱“越之處女”,家在莽莽南林,獨來獨往如同野人山魈,越人無不好劍,這位越女更是有一手高超劍術,被國人稱頌。勾踐困於會稽山前,就已經聽說過她的名聲,後來國破身囚,一心想着復國報仇,急需各種能人異士,便讓文種去尋訪,最後還真給他們找到了,試探之後,發現這越女劍法天成,越宮劍士無人能當。
越人很大程度上仍處於部族酋邦的狀態,勾踐是越人的共主,所有山川草澤之民的王,越女也表示只要不約束她往來自由,便願意爲勾踐效力。得知勾踐歸來,文種心裡不安,便請她去半道迎接,誰料還真遇上勾踐遇險。
然而現如今,越女卻拒絕了勾踐邀請她一同回會稽的請求,也不行禮,划着竹筏,朝浙江的入海口徑自而去。
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勾踐不由對文種、范蠡讚歎道:“異人哉,若能爲我所用,以其劍術教授士卒,何愁吳國不破?”
文種說道:“大王受福於天,復歸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越女定然願意效勞,待回會稽後,臣再攜重禮,去南林請她出山。”
勾踐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道:“寡人無德於民,今日狼狽歸來,還要勞煩羣臣百姓遠遠相迎,不離不棄,我必將振興越國,以此報答國人。”
他剛下船,才踩到越國的土地上,便急不可耐地朝范蠡、文種一拜:“勾踐愚鈍,逞一時之勇,以至於喪師失地,蒙受會稽之恥。如今越國衰微,要如何興越,報吳,還望二位大夫教我!”
范蠡文種對視一眼,他們看中勾踐的,就是這敗不氣餒,受奇恥大辱,越發奮發的性情。
於是范蠡首先說道:“臣在楚國時,曾從辛文子學計然之策,用之十年,則越國可國富兵強!”
ps:一會還有一章,恩,吳越線完了,是時候把目光放到北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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