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陸渾城的攻勢並沒有楚王想象中那麼簡單,兩天下來,楚軍雖然數次登上城頭,但都被趕了下來。
世人皆知趙氏有騎兵,有武卒,故而野戰無敵,加上他們器械精良,每逢攻城都會以雷霆之勢拔城。但他們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爲趙氏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總是能在野戰中解決對手,以攻爲守,而不會讓戰爭進入己方被動防守的局面。
所以趙氏城邑被圍攻的次數寥寥無幾。
但在陸渾攻防裡,第一次與趙軍接觸的楚軍很快就對敵人的頑強,以及守城方式的多種多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初,他們欺負趙軍只有兩千,便採取了最簡單的蛾附戰術,妄圖利用自己的人力優勢,朝城牆發動源源不斷的攻勢,登上並不算高的城垣。
但在試探了一個上午,付出數百人傷亡後,這種戰術便被葉公沈諸樑叫停了。
“依仗人多勢衆、驅趕士兵像螞蟻、飛蛾般強行攻城,這不過是爲將者惱怒發急之下不理智的舉措罷了。”
他指着陸渾城對楚國莫敖道:“陸渾位於山隘之間,道路狹窄,我軍只能圍其南面,每次僅能出動兩三千人攻城,並不能形成優勢。”
守城的王孫勝很聰明,他已經加固過陸渾城垛,讓趙氏的弩兵居高臨下向爬城的楚人射擊,並在城頭佈置了一些簡易投石機,一時間,飛矢和沙石象雨點般向楚人頭上打來,他們攀爬用的梯子也被推開,這樣一來,蛾附攻城就失敗了。
莫敖有些發愁,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對付蔡、胡、頓那樣的魚腩,很少遇到這麼難纏的對手。
“那該如何攻取?”
“先築土山,等土山與城牆等高時,以楚國弓手壓制城內弩兵,到時候再進攻不遲。”
葉公又看了看陸渾周邊的山勢,指着東、西兩面說道:“再派兩隊蠻兵入三塗山尋找小路,繞到陸渾背後,待大軍攻城時一起發難,前後夾擊。”
早在八年前晉國內戰時,沈諸樑便與鄭國瓜分了蠻氏子國,將當地戎人整編爲蠻兵,編入他的宛、葉之師裡。這些人沒有秩序,不知陣法,在堂堂正正之戰裡沒什麼用,但在伊洛地區山地作戰時,卻是很好的嚮導和斥候,也可以作爲奇兵襲擾敵後。
安排完這一切後,葉公又看了一眼陸渾城頭屹立不倒的趙氏軍旗,在被攻打兩天後,城內傷亡也不小,但卻沒有被城外楚軍浩大的聲勢嚇到,許多人依舊在城頭堆放石木,修補破裂的牆垣,不時還會指着城下說笑一番,看來他們對守住城池很有信心啊。
這是個可怕的敵人……雖然只遇到了趙氏的偏師,但葉公認爲,他們是和吳國一樣難對付的大敵,不考慮報恩的守信等道德因素的話,楚國這次北上救秦與趙氏衝突,真不是什麼好策略。
他不由想起了大軍從葉地向北開拔前,楚國巫祝對這場戰爭的占卜……
……
與人道漸漸優先於鬼神的中原不同,楚地保留了濃厚的巫文化傳統,那裡的風俗信巫鬼,重淫祀,祭祀時必須作歌樂鼓舞取悅諸神,各種神話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這也是後來屈原《九歌》,《山海經.山經》乃至後世湖廣地區儺歌儺舞的來源。
所以從官方到民間,楚國的巫覡數量衆多,人們普遍好巫。所謂“巫”者,除掌管祭祀外,占卜也是他們的專職,每逢國家大事必占卜,這次出兵援秦也不例外。
然而,龜甲上顯示的占卜結果卻是“出兵不吉”……
王族和羣臣頓生疑慮,紛紛看向楚王,想知道他對此怎麼看。
楚王卻道:“寡人剛登位時,年紀幼弱,不能理政,國事統統託付給了令尹子常。然而子常輕慢賢臣,卻迷信鬼神,好巫術。祭祀羣神時,經常親執羽祓(fú),在祭壇下舞蹈。吳國軍隊已經兵臨國境,子常率軍與之戰於柏舉,戰前在漢水之濱設祭壇,左司馬來請他安排戰法,子常卻說:餘正在取樂神明以滅吳軍,哪有時間安排此等小事,昊天自會保佑楚國……”
他無奈地笑道:“結果二三子都知道,柏舉之戰楚國大敗,吳軍攻破郢都,寡人出奔,百姓流離失所,楚國社稷不絕若線……”
羣臣面面相覷,楚王的意思是,他不相信這占卜?
只有葉公子高和公子啓等人知道其中緣由,和迷信鬼神的楚康王等君主不同,楚王熊珍不喜巫師,不光是因爲子常信巫誤,還因爲楚國官方和地方巫祝間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雖然楚國的風俗是尊崇鬼的,但實際上,鬼並不靈驗。只是各地的巫想使鬼顯得很靈,於是與各縣邑的封君、大族互相勾結,他們打聽有官府政令和訴訟案件的勝敗,使得自己的預言象回聲一般準確無誤。倘有人不事先用錢財去求巫,那本該很順利的事情也會變得不順利。
這樣一來,巫祝儼然成了楚國的地頭蛇,楚人信奉巫遠遠超過了信奉楚王的命令,他們寧肯違抗楚王的禁令而不敢違抗巫說的話。官府的許多政令若過不了巫祝這關,就很難在地方推行,這便形成了楚國君權不下鄉邑的尷尬局面。
雪上加霜的是,從幾年前開始,從宋國開始有一支名爲”天道教“的巫祝派系傳入楚地,在楚宋邊境氾濫。那些脖頸上懸掛陰陽魚的宋巫宣揚這樣的理念:不管是雲中君、湘夫人、山鬼,甚至是更爲強大的東君、東皇太一,其實都是”天道“這種秩序在人世間的體現。
所以說,楚國幾千個淫祠,數百種地方神明,其實都是統一於天道的……
這種學說一出,極受楚巫歡迎,皈依者甚多,過去信仰供奉不同鬼神,不相往來的楚巫們,一時間被擰成了一股繩。
這種情況雖然只是楚宋邊境的局部現象,但慢慢地連鄢郢都出現打着陰陽魚旗號的巫師傳教了,不由得楚王不加以重視。他對巫鬼的厭惡更甚,只差命令人帶兵去殺巫燒淫祠了,好在令尹子西勸阻,這才隱忍不發。
在葉公子高看來,楚王引孔丘入楚,將他安置在葉地,吹捧爲中原賢者,還派了一些貴族子弟去做孔子的學生,也有借用孔丘”天道彌人道遠“”敬鬼神而遠之“這些學說的意思。
所以楚王不信占卜結果,也就不足爲奇了,但他還是得說服王族和羣臣,讓他們支持自己打這場戰爭。
“吳楚長岸之戰前,令尹陽丐卜戰,占卜的結果是’不吉‘,於是打算退兵,司馬子魚卻說:我得上流,何故不吉?於是便強行重佔,得到了吉兆,後來楚軍大勝吳軍於長岸……”
楚王笑道:“寡人倒不是想改卜,只是想再卜一卦。”
他制止了大巫,而是親自持龜甲,說道:“予小子請卜退兵!”
第二次占卜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退兵也不吉利……
衆人面面相覷,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下他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難道要在葉地駐軍,坐看秦鄭全軍覆沒麼?
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刻,楚王終於拍板了:“從先王渠開始,楚國就有一箇舊俗,君主如果幾年不出兵,就會被國人認爲是忘了先王之業,死後不能以先王之禮安葬。距離上次出兵伐蔡,已經過去了三年,楚師既出,若沒出國門就退回去,那就是欺騙盟友,是寡人的奇恥大辱!如此占卜,出擊不吉,後退也不吉,但比起拋棄盟約、逃避誓言,寡人寧可戰死沙場,至少那樣下了黃泉也不會愧對先王!”
“以必死之心,求必勝之道”,雖然只是場於楚國關係不大的馳援之戰,但楚王卻極其重視。一時間,楚人因楚王的豪邁而士氣大振,哪怕他們在陸渾攻勢受阻,情緒也沒有低落。
只因爲楚王還在軍中,楚人知道他們的王總是會與他們同在。
葉公沈諸樑卻沒有士兵們的狂熱自信,在他看來,陸渾邑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攻破此邑後,楚軍很可能要與盜跖、韓虎那正在進攻桃林塞的兩三萬人遭遇,楚國仍然有很大勝算。
但真正的考驗將接踵而至,趙氏的河東主力將與楚軍夾河而對,若到時候秦、魏、鄭殘部還在,楚軍還有把握將他們接應到南岸來,完成出兵目標。但若趙軍搶先殲滅他們,楚軍就尷尬了,救援失敗不說,還與強大的趙氏結了仇,到時候秦、鄭已不足引爲奧援,再加上東方的吳國……楚國很可能會面臨兩面夾擊。
那纔是最糟糕的情況。
是日傍晚,楚軍的攻勢停歇了下來,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空,殘陽如血,有云彩好像一羣紅色的鳥一樣,夾在太陽兩邊飛翔……
看着這片紅雲,葉公沈諸樑心裡越發不安,他下定決心,再度回到楚王大營,打算再勸勸楚王:在破陸渾邑,展現楚國實力和援秦的決心後,不要太急着深入河外,只需要迫使韓氏回頭防備,讓秦國保住桃林塞,河東的秦魏軍隊應該能順利突圍。
至少不必讓楚軍傷筋動骨,和趙氏徹底敵對。楚國與晉爭霸耗盡國力,被吳國乘虛而入的可怕歷史,沈諸樑不想再重演了。
不過等沈諸樑走到營帳外時,卻發現這裡守備森嚴,較前幾日更甚。
他連忙入內,剛掀開營帳,就遇到了負責楚王禁衛的王兄子閭(公子啓),腳步匆匆地往外走。
“大王怎麼了?”葉公緊緊握着他的手腕,低聲且急促地問道。
子閭雖然強自鎮定,卻掩不住眼中的焦慮,他左右看了看,也壓低了聲音對葉公說道:“大王心蕩……”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