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1點左右還有一章
“趙無恤邀魏卿赴會,爲何寡人也要一起去?”
新絳東門外,晉侯午端坐在金碧輝煌的大車中,他的“侯伯”之駕足足有六匹馬拉着,足以比擬天子儀仗,交龍之旗抖擻飄揚,可這位國君的臉上卻不怎麼好看。
說來當今晉侯也是可憐,弱冠之年繼位,雖貴爲國君,卻被六卿當成少年,一直養在深宮,未曾經歷風雨,前後被魏舒、範鞅、知躒等強卿架空。到了而立之年時,又碰上了百年不遇的大內戰,歷經了一場新絳城中的血腥廝殺,還未來得及喘口氣,迎面繼而又要面對來勢洶洶的趙無恤,他愁得都快少年白了。
魏侈倒是言之鑿鑿:“如今趙無恤勢大,君上也認可了他清君側的旗號,故而他挾大勝之勢而來,郊迎也合乎禮法的,舊絳,正好是公室畿內的邊緣。”
“話雖如此,可若他起了歹心,要加害於我;亦或是想要學對待魯君一樣,將我挾持起來,帶回太行以東圈養在行宮號令卿大夫,那該如何是好?”想到魯定公的悽慘處境,晉侯午不由打了個哆嗦,知魏兩家過去在他耳邊沒少說趙氏的惡處,其中就包括他對魯國公室的不臣。
魏侈保證道:“趙無恤絕不敢如此!若有此心,他早就逼進新絳,圍城叫囂了,也只有國君在,才能讓他收斂不臣之心,非分之想,安分地撤軍離開啊……何況那邊不止趙無恤一人,魏氏會派大軍護送,韓氏家主韓虎稍後也會趕到。而且君上是以去舊絳巡視、祭祖爲名出發的,絕不會在史書上留下任何污跡。”
魏侈與晉侯午的關係不如知氏那般親密,他們只因爲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才捏着鼻子在一起。魏氏需要一個合乎禮法的名義,讓自己多一點談判的籌碼;對於國君而言,舊靠山知氏倒了,他需要一個新的依靠,避免被東面來的亂臣賊子所辱。
所以趙無恤設宴於舊絳,魏侈不得不赴會,但又怕有意外,便索性搞了一場“郊迎”把晉侯搬了出來。雖然晉國朝廷已經威風掃地,可晉侯在晉人心目中,依舊有一絲分量,他不信趙無恤敢逾越最後的禮法障礙。那樣的話,剛剛平息下去的趙氏外圍,又會糾結起新的反趙同盟,國人的反對也會一波接一波,這就是多年來諸卿寧願架空國君,也不願擅行取代的原因。
晉侯午雖然仍是嘟嘟囔囔地抱怨,說這天寒地凍的,竟然要受這種苦頭,這郊迎也走的太遠了吧!但還是乖乖上了車,隨着魏氏軍隊朝東邊而去。
從新絳到舊絳,若走的慢,一天是到不了的,他們第一晚在澮水邊的行營休憩,這澮河水聲十分特別,不流動時也會發出響聲,倒映在魏侈耳中格外響亮。
魏侈又寬慰了打退堂鼓想回新絳的晉侯一番,這才離開大帳,召來兒子魏駒商量明日談判的對策。
……
原來魏駒見趙無恤停在舊絳,他不放心,也帶着魏軍駐紮在其東以防不測,聽聞魏侈帶着國君來了,先是一驚,便連夜過來與父親見面。
“父親爲何將國君也帶來了?”
“國君在,三卿相會便有仲裁之人,商量出結果由國君拍板,兩外兩家也無話可說,我魏氏也不用被趙氏單方面脅迫退讓。與國君相互扶持,博得輿情禮法認同,這是現下魏氏唯一的優勢了……趙氏在舊絳表現如何?”
魏駒憂心忡忡地說道:“趙軍入舊絳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只要了十日糧秣。可見趙無恤其志不小,意在取河東民心和膏腴之地,而不是搶掠一番就返回太行以東獨立行政。”
早在魏氏叛知前,趙魏韓三家已經有過頻繁的書信往來和書面約定:魏氏所獲的範氏河東領地仍然歸魏,韓氏收復原先的全部領地,趙氏的耿、下宮、樓也要復歸趙氏所有,並享有東陽、邯鄲、河內三處的法理控制權。滅知後瓜分其領地,三家井水不犯河水。
但究竟要怎麼瓜分,當時也沒有具體的方案,原本魏侈希望向北守住穀道,向東以上黨爲界,獨佔河東。誰料趙氏東、北兩路兵馬的進度的都出乎他的意料,魏軍攔又不敢攔,也攔不住,只能坐視他們越過了這道線,逼近絳都。
魏侈又問道:“此次約我去相談,趙無恤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打算如何分割知氏和範、中行的領地,你可知曉?”
“小子不知,趙無恤甚至未對核心家臣之外的人透露隻言片語,根本猜不透,不過在我想來,大概是想要插足河東罷。”
請神容易送神難,魏侈深知,自己若不出一點血,恐怕是沒法讓趙無恤撤離河東了。
他冷冷一笑:“也罷,既然他貪得無厭,得了大半個晉國還不罷休,那吾等便再推他一把。若趙無恤無故向魏氏索地,國君、韓氏必恐;若他更進一步,覬覦執政之位,如此重欲無厭的人當了晉國執政,天下諸侯必懼,秦、楚、鄭都會與之爲敵。這就是《周書》所說的,‘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着同樣是吾等的應對之策,只要他的要求不是要新絳、舊絳、知邑之類太過分的,一兩座城池的話,吾等不如與之。其實這次的郊迎,何嘗不是爲了驕趙無恤之心,驕而輕敵,趙氏之盛不長矣!”
商量好魏氏的應對之策後,次日,一軍魏卒和一千宮衛組成的“郊迎”隊伍繼續沿着澮水河逆流而上。接近舊絳時,趙氏的輕騎斥候開始頻繁地出現在視野內,趙氏派來的禮儀官也拜見晉侯,說趙卿聽聞國君親來,受寵若驚,已經出營,就在前面相迎!
晉侯午的臉色這纔好看了一點,他正襟危坐,擺出諸侯的氣派來,心裡卻還是虛得不行,多年未見,趙無恤恐怕很難像當年一樣,對自己低眉順眼了吧……
……
舊絳這邊也已經得知晉侯要來“郊迎”的消息,十月初十一大早,趙無恤便帶帳下諸將吏、家臣往西迎出十里。
三萬趙氏步騎魚貫前行,隊伍中各色旗幟飄揚,矛戟如林,伴隨着鼓聲,排了兩里長,前爲騎士策馬揚威,後爲甲士持矛站立。遠望之下,煙塵瀰漫,軍容甚盛。
衆人立於道上,遙望前方,時當正午,一支車隊迤邐行來。
新絳通往舊絳的大道是極好的,黃土被夯得很結實,道兩邊植有松柏,雖在此前被各方勢力砍伐了不少做器械,但仍剩了不少,遠遠望去,參差不齊的道邊樹中,寬闊的官道上,數千護衛兵甲魚貫前行,如臨大敵,後面便是晉侯的儀仗。
趙無恤站在塗道中間,見到這一幕,一段往事一下子閃過腦海。那是他還未及冠的時候,在泮宮舉辦大射儀。當日春暖花開,是他第一次見到晉侯,見到春秋時代的諸侯之禮,有些驚豔,也有些失望。
他記得當時的虒祁宮虎賁魁梧雄健,至少表面功夫也做的很好。
但這幾年晉國久陷內戰之中,不但朝廷經濟困難,公室也愈發凋零,連虒祁宮也免不了縮減了開銷,昔日僱傭來站崗的公族子弟,竟都養不起了……所以那些宮甲,如今看上去卻顯得有氣無力,連邁步都有些發虛。
晉侯的座駕是一輛六馬駕轅,華麗而莊嚴的輿車,通體硬木打造,外覆青銅構件,上有華蓋,正是晉國重寶,著名的“大路之車”。車上載着莊重的彝器,表軍權的戚鉞,表徵伐的彤弓等,都是周天子在數百年間陸續賜予晉侯的“侯伯”禮器,晉侯爲了給自己撐場面,竟然都帶出來了。
長出不少鬍鬚,面色有些蒼白的國君立於車廂正中,旌之以車服,明之以文章,正扶着車欄直視前方,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和趙無恤碰到一起……
趙無恤從他眼中看到了恐懼,對自己身後力量的恐懼……
他微微一笑,還是垂下了頭,讓晉侯保留一絲臉面。可心裡取而代之的想法卻更甚以往了,這不再是少年的癡心妄想,似乎是隻需要踮起腳尖,伸出手,便能摘到的甜美禁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