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沒在永恩侯府久留。他本不該來這一趟, 既然對外造了傷勢不輕的聲勢,理當避免在外留下行蹤,之所以還是漏夜來了, 全因知道這位祖宗一聽說消息怕是坐着輪椅也要趕去沈府,這便上門給她看一眼。
看也看過了, 順手給她換了一次藥, 元策悄無聲息回到沈府, 暗夜裡來無影去無蹤,就像從未踏出過東院一般。
姜稚衣知道眼下當以大局爲重,也擔心元策來回奔波加重傷勢, 既有女醫士隨侍左右,便不必他再上門照料,過後幾日,只同他書信往來。
每日入夜寫上一封信,講講白日發生的事, 翌日一早差人送過去,曉得他傷了右手, 也不要他回信,讓人問過青松,知道他每封都讀了,便很是高興。
兩人如此各養各傷地過了十日,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在京中炸開了鍋——
宣德侯因愛子傷重,告假十日未朝,一朝重回金鑾殿,竟是爲上書狀告康樂伯貪污軍餉之罪, 稱願以卓家爵位擔保,所述罪狀句句屬實, 絕無虛構。
聖上看過狀書之後勃然大怒,下令三司覈實嚴查,康樂伯被當場革職,鍾家男丁一夕之間盡數鋃鐺入獄。
如今外頭人人感慨,都說鍾伯勇自恃武藝高強,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造下此般大孽,鍾家有此子,實乃家門不幸,不過也是惡人自有天收,否則這無知小兒惹上的人又怎會剛巧手握着鍾家的罪證。
姜稚衣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給元策寫信,別人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些事,她知道,她想問問他,這真的只是個巧合嗎?
如若宣德侯狀告康樂伯貪污軍餉也是他報復的一環,那從她意外出事到他出手不過短短半日,他如何能在半日之內查到扳倒鍾家的罪證,並巧設此局?
既然不可能,便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着手查探鍾家。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在做些什麼,又爲何要做這些?
疑問一茬接着一茬,落筆之時又想到如今鍾卓兩家正處於風口浪尖,案子未定,絕不可令阿策哥哥捲入其中,書信提及此事未免太過危險,還是留到當面再講,繼續說今日吃了什麼好了。
穆新鴻站在書案前,喜氣洋洋地向元策回報:“三司查到的貪污數額已達百萬兩,康樂伯因跛腳從前線退居幕後,這些年的不甘怕是全拿來貪銀錢了,這日積月累的數額如此龐大,不出意外,死罪已定。”
元策臉上卻無太多喜色,看着手裡的書信淡淡道:“案子是三司查,罪如何定看聖上,不宜高興過早。”
穆新鴻頷首應是,恢復了肅穆的神情。
此前他們養了高石這個活死人半年,釣出的幕後黑手便是康樂伯,得知原來康樂伯早年在前線打仗之時曾有恩於高石,高石不惜背叛玄策軍與大公子也要效忠康樂伯,便是爲了還恩。
但康樂伯身居官場多年,既犯下通敵這樣的大罪,又豈會傻乎乎留下罪證,少將軍又未正式授官,沒法接近這老狐狸,便當機立斷進了天崇書院,打算從鍾伯勇入手探探鍾家的底。
後來查到鍾家與卓家的關係,發現鍾家與卓家兩個兒子私下交好,兩位父親也有利益往來,便找到了突破口。
只是原本卓家並非少將軍的目標,在少將軍的計劃裡,打算用利益分化鍾卓兩家,結果那日郡主出了事,卓小侯爺自找上門來,這便一石二鳥一塊兒收拾了。
如今一切都順着少將軍的計劃在發展,不過越是這種關頭,確實越要小心謹慎,不可輕敵,穆新鴻覺得少將軍此言有理,嚴肅地想到這裡,一擡頭,卻見方纔叫他不要高興的人嘴角微彎,自己還挺高興的。
他就說,至親之仇眼見就要得報,誰能不歡喜?
穆新鴻醞釀了句應景的話出來:“總之如今暗害大公子的兇手已在牢獄之中,也可告慰大公子在天之靈了!”
元策笑意驀然一收,從信箋裡擡起一絲眼皮來。
穆新鴻一愣。這話也不能說?這他說錯啥了?猶疑着仔細看了眼元策指尖捏着的那封信箋——
彩色的花箋,繪了漂亮的花,灑了金燦燦的粉,聞着還有香噴噴的味兒。
“哦……”穆新鴻才發現自己應錯景了,尷尬地乾笑了聲,“您是在高興這信裡的東西呢。”
元策沉着臉一掀眼皮:“看到些蠢事罷了。”
想起前幾日青松偷偷嘆着氣說,公子最近每日看郡主的來信都會笑,不知大公子在天上看了作何感想……穆新鴻輕咳一聲:“沒事,少將軍,這笑就跟打噴嚏一樣都是人之常情,誰忍得住啊,咱想笑就笑,不必理會他人目光!”
元策緩緩擡起一根食指,指住他,往右一劃。
穆新鴻順着那根手指轉過頭,看見送客的方向,摸摸後腦勺退了出去。
房門一開一闔,書房裡歸於寂靜,元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手裡的信箋——
“阿策哥哥親啓,轉眼已見字如面近半月,何時能真正見上面呢?聽青松說,你的傷已拆去細布,我的腳也好得差不離了,今日醫士讓我下地走走試試,我走了兩步,確實不疼了,只是我好像不太會走路了。虎虎在旁邊看着我,我走一小步,它就跟着躥一大截,回頭衝我喵喵喵,你說它一個四條腿的,走得比我兩條腿的快有什麼值得驕傲?明日休想再吃我的魚。”
元策目光下掃,從被穆新鴻打斷的這句繼續讀下去——
“對了,寶嘉阿姊今日來府上了,前陣子她來看我的時候我都喝了藥睡着,今日總算與她說上了話。她說要是早知道我會出這等事,便不讓我幫她去打聽裴子宋的婚配了。現在你知道了吧,可不是我對裴子宋有非分之想。今日我順帶也問了寶嘉阿姊,她和李答風可是舊識?我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對勁,寶嘉阿姊的酒樓開張在李答風進京之後不久,剛好叫‘風徐來’,這其中一定有鬼。但寶嘉阿姊不願跟我講,還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回頭跟你的軍醫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套出些話來,我可實在太好奇了!”
“不過今日還收到一則壞消息,舅舅的家書裡說,他那邊修渠工事未完,至今沒能啓程回京,恐怕趕不上除夕了,那我們豈不是要晚些才能說親了,唉……不過看信中意思,舅舅只是趕不上除夕,年後應當會儘快回來。你也不必擔心,你如今建了功立了業,本就已可與我匹配,眼下外邊都在傳我們的事,就算爲着我的聲譽,舅舅也定會認下你這個外甥女婿。熬了三年多,終於要守得雲開見月明瞭,我都快開心得睡不着覺了。你呢,開不開心?”
元策捏着信箋上的手攥了攥緊,眼神微微黯了下去。
恰此刻,一陣軲轆轆的輪轍聲響起,伴隨着一道不高興的女聲靠近了書房:“本郡主都坐着輪椅來了,你家公子再忙,怎可能不見我?你讓他當面與我說這話!”
話音落下不久,房門被敲響,青松站在門外顫顫巍巍道:“公、公子,永盈郡主來了。”
元策低頭看了眼手裡的信箋,默了默,疊攏了收進旁邊一隻檀木匣子裡,道了聲“進”。
房門打開,兩名健僕扛着輪椅過了門檻,半月未見的人穿了身鵝黃搭青綠的襖裙,髮簪一支流蘇垂墜的金步搖,額間珍珠花鈿閃着瑩潤的光,一進門便像將這死氣沉沉的屋子染上了春色。
“聽說有人忙得沒空見我?”姜稚衣端着手坐在輪椅上一揚下巴,睨着書案那頭,明明坐着矮人一截,氣勢卻分毫不減。
元策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過後,看向她身後的青松:“你都沒來與我通稟,我何時說過不見?”
姜稚衣一愣,一旁穀雨生氣地朝青松發話:“你怎麼回事,還假傳你家公子的令?”
青松冒着冷汗低着頭不敢說話,他只是覺着這樣下去大事不妙,公子好像真的要和郡主好上了,所以擅作主張……
青松鬆了口氣,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姜稚衣本想再說幾句,想着半月未與阿策哥哥見面,不想在下人身上浪費時間,便讓穀雨快快推着輪椅送她上前。
元策:“腿還沒好,瞎折騰什麼?”
“你沒看我今日的信嗎?醫士說我可以下地了,別走太多路就行,我給你走兩步。”姜稚衣說着就要起身展示一番。
“不用,去那兒坐着我看。”元策朝穀雨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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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被推去羅漢榻那頭,坐上榻脫去了鞋襪。
“半月沒見,第一面還是來看我的腳,我腳是比臉好看嗎?”姜稚衣嘟囔着把腳踢過去,“喏,看看看,看個夠!”
元策人往後一仰,一把抓住那隻直衝他面門的,白生生的腳,單膝屈地在榻邊,垂眼看了看已不見淤青之色的腳踝,拿拇指指腹輕按過她的關節筋骨,掀起眼皮,將這隻腳一把推了回去。
姜稚衣一聲低呼,不可思議地盯着他這粗暴的動作:“你之前可不是這樣對我的!”
元策撐膝起身:“因爲現在已經好了。”
姜稚衣氣鼓鼓把腳遞給穀雨,讓她給自己穿上鞋襪,衝他冷哼:“那我還有別處受新傷了呢!”
元策眉梢一揚,道她要來上一句她的心剛剛受傷了,卻見她突然一攤手,遞來十根手指,每根指頭上都布了新的舊的血點,有的已結了暗色的痂,有的還殷紅着。
姜稚衣神神秘秘地一彎脣角,從袖中掏出一隻香囊:“給你做香囊去了呀!”
元策看向那隻玄色底繡金線虎紋的男式香囊,眼神一閃。
“本想在信裡跟你說我每日扎到了幾次手,想想說了便沒驚喜了,我是不是很能忍?”姜稚衣得意地笑着,笑完又嘆了口氣,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指頭,“這繡活實在太難了,要不是爲了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碰的……”
元策擰眉看她:“我要香囊幹什麼?”
“這可不是一隻普通的香囊,我以前給你的那塊玉不是被你摔碎了嗎,碎了也不吉利了,最近動不了腿,我便動動手做樣新的信物給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樣也好,就當是三年後新的開始——”姜稚衣將香囊遞過來,催促他接過,“快收好了,這回不許弄壞了!”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緊,垂下眼瞼,看着那隻香囊,還有那隻傷痕累累的手,突然想起她今日那封信中最後一句問話——
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偷來的,也許他的開心也是遲早要還回去的東西。
這些日子,當他拿起那些信,短暫地忘記兄長,卻又總會在放下信之後更長久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夢見兄長的臉。
耳邊清亮的女聲還在嘀嘀咕咕着——
“本來我也不知道繡什麼紋好,看到虎虎在我旁邊上躥下跳,我就繡了虎紋,你以後當了我的郡馬,也像虎虎一樣只圍着我轉就好了!”
“雖然這虎紋着實複雜了些,不過這世上就沒有我姜稚衣辦不到的事,是不是繡得還不錯?”
“我還在香囊內襯繡了我的名字呢……”
元策擡起眼,看着眼前這張天真爛漫的笑靨,第一次想知道,倘若她發現這不是新的開始,而是錯誤的、不該發生的取而代之——
她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笑,還是會嚇得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