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濃雲低垂,北風一吹,雪絮紛紛揚揚落下,打着旋兒徐徐飄落在瑤光閣頂上的琉璃碧瓦。
屋瓦之下,寢間內鎏金燈樹燭火熒熒,一身盛裝打扮的人正頂着精緻的妝容急急來回踱步:“你是說,我今夜見不到阿策哥哥了?”
“恐怕是這樣……”眼看姜稚衣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整天,又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梳妝穿戴,穀雨支支吾吾半天才開得了口,“想是夫人發現您從窗子出去過,這下將門窗全封了,莫說咱們人出不去,就連消息也傳不出……”
前日遭遇山賊時,姜稚衣的親信護衛盡數受了傷,貼身婢女驚蟄爲引開賊人,也傷在了百里外的鄰縣,被好心人救治回了當地醫館,暫時回不了都城。
那麼大一個瑤光閣,堂堂郡主身邊只剩幾個不經事的新人,一時間竟無人頂用。
“牛郎織女一年都有一次相會,我等了三年,舅母竟又壞我好事……!”姜稚衣跺了跺腳,不信邪地走到緊閉的房門前,試着擡手用力一推——
是了,她舅父在工部任職,醉心建造,當初爲她修建這瑤光閣時所用皆是最堅固的造材,這牢不可破的金屋,號稱便是攻城錘來了都能扛上半刻……
舅父卻可曾想到有一日,這金屋會困住他外甥女自己!
姜稚衣回到榻沿坐下,恨恨閉了閉眼。
窗外落雪聲窸窸窣窣,本該是風花雪月,良辰美景,此刻這一聲聲卻像在往人心裡剜刀子。
“雪下起來了,阿策哥哥會不會已經在等我了?”姜稚衣憂心忡忡望向窗外。
“這雪纔剛下大,想來沈少將軍不會這麼早赴約。”穀雨寬慰道。
“是啊,雪下得這般大,也不知他衣裳穿夠了沒?”
“沈少將軍血氣方剛,大冬天也只穿單衣,定是不怕冷的。”
“是啊,這大冬天的,他若是凍壞了身子,凍出病來可怎麼辦?”
“沈少將軍在西北邊關過了三年冬,怎會在長安凍壞呢!”
“是啊,那些西北邊關來的莽夫也不知懂不懂照顧人,會不會給他煮點薑湯暖暖身子?”
“郡主,奴婢覺着您眼下還是應當先擔心自己,您看夫人從前頂多暗中使壞,如今竟都明着得罪您了……至於沈少將軍,等不到您,他自然就會回去的。”
姜稚衣輕輕點了點頭。
穀雨剛鬆下一口氣——
“是啊,”姜稚衣神傷地摁了摁額角,“等不到我,他斷斷不會自己回去,也不知現下該多着急?”
穀雨:“……”
算了,她還是閉嘴吧。
開闊的寢間裡,幽怨的女聲時輕時重,時高時低。
“說好待他歸來一同看雪,這白首之約難道終究無法實現……”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穀雨站着打起瞌睡之時,姜稚衣終於停下碎碎念,從榻沿站了起來:“不行,我定要想辦法去見他!”
*
大雪紛飛一夜,天亮時分方歇,漫山遍野都被積雪覆蓋,白皚皚蒼茫一片。
京郊蜿蜒的山道上,一黑一棕兩匹駿馬輕馳着,一路飛濺起鬆軟的細雪。
行至岔路,黑亮寶馬上的少年忽地一勒繮繩停了下來。
“怎麼了少將軍?”穆新鴻跟着停住,順着元策視線望去。
通往大營的路上赫然兩行嶄新的車轍印。
營中士兵進出皆是步行或策馬,難道又是……
昨日少將軍燒了郡主的字條,理都沒理那邀約,郡主該不會來興師問罪了吧?
“少將軍,一會兒要有什麼情況,您只管拍馬便走,卑職替您擋着。”
兩匹馬如臨大敵地放慢了腳步繼續前進。
到了營門前,卻是一輛掛着醫館字號的榆木馬車映入了眼簾。
元策一拋馬鞭翻身下馬,輕輕拍了拍馬背。
油亮的黑馬打起放鬆的響鼻,閒庭信步地去馬廄吃草了。
穆新鴻也鬆了口氣,指着那榆木馬車問當值士兵:“怎麼請來了外邊郎中,那人犯熬不住了?”
一隻染着蔻丹的纖纖玉手一把撩開車簾,一身鮮妍襖裙,髮簪步搖、頸環瓔珞的少女揚着脖子探身而出:“半刻鐘都送不來一個轎凳,你們就是這麼怠慢未來少夫人的?”
姜稚衣滿臉慍色瞬間換了春色,一提裙襬便跳進了雪地裡:“阿策哥哥!”
元策冷下臉轉身走進大營:“攔下她。”
“是!”穆新鴻帶人抄起傢伙式兒圍上前去。
這永盈郡主又是暗中相邀,又是當衆宣告,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攀誣少將軍與她有染了,他等必將誓死捍衛少將軍清——
姜稚衣從袖子裡取出個什麼物件往空中一拋。
金燦燦的御賜令牌高高飛起。
幾個士兵倒抽一口冷氣,兵器叮鈴咣噹撒手一頓扔,七手八腳去接。
那頭姜稚衣早已提着裙襬翩翩然入了大營:“阿策哥哥!阿策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元策閉了閉眼回過身來:“一羣廢物。”
姜稚衣腳步一停,細瘦雪白的脖頸緩緩低垂下去。
“對不住阿策哥哥,我知道你定是生我氣了,我正是來與你解釋的,昨夜我並非有意失約,是被舅母關起來了……我想了許多辦法都是無用,一直到今晨郎中來複診,纔有機會偷偷上了醫館的馬車……”
元策垂眼盯着她的頭頂心,讚許般點了點頭:“郡主每日的戲文倒是曲折得讓人怎麼也猜不中下文。”
姜稚衣一愣:“我說的是真的……”
“郡主在我這兒不是挺能耐,御令在手,還有人奈何得了郡主?”
“那御令是準我在京城各關卡自由出入,家裡又不歸皇伯伯管……”姜稚衣爲難地蹙了蹙眉,忽然眼睛一亮,“這樣,我回頭再請一道家裡用的御令,日後我們隨時想見就見,阿策哥哥這下高興了吧?”
“……”
元策轉身就走。
看起來好像比剛纔更生氣了。
怎麼這麼難哄呢!
姜稚衣連忙追上去,看見他烏髮間的雪粒,想去替他撣撣,苦於她三步才抵他一步,着實是跟不上。
“阿策哥哥,你頭上這麼多雪,是不是等了我一整夜?”姜稚衣拎着裙襬一腳深一腳淺地艱難踩着雪,忙得看一眼腳下看一眼他。
“郡主想多了,”元策目不斜視,步履不停,“我並未赴約。”
“你這樣說可是想減輕我的負罪感……”
“不是。”
“你可知我昨夜一宿沒睡,一直在擔心你……”
“不知。”
“那你現在知道了,就不能原諒我嘛!”
“不……”元策腳下一停,蹙眉回過身來,“這裡是軍營,不是戲臺子,郡主要唱戲還是回你的……”
姜稚衣突然踮起腳伸出手去。
元策擡臂一個格擋,擡眼看向那隻比地上霜雪還白晃晃的手。
“我只是想給你撣撣雪……”姜稚衣嘆了口氣,隔着冰冷的護腕,順毛一般輕撫了撫他的小臂,“好吧
,你爲我受了一夜凍,一時不能原諒我也是人之常情,我就在這兒陪你到氣消爲止好了。”
“……”
*
一刻鐘後,姜稚衣對着一整面刀光劍影的刑具架,看着架子上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刀子剪子鉤子鋸子鞭子、比她手臂還粗的鐵鏈子,臉一白一把扶住了手邊的椅子。
“阿策哥哥,你帶我來這裡是……?”
元策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這位一會兒神氣十足一會兒滿嘴酸話的郡主到底演的是哪一齣,他是看不懂也不打算懂了。
一記手刀便能暈上十個時辰的人,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走,那就帶來這刑房殺雞儆猴,看這金枝玉葉能在血肉狼藉的屠戮場撐上多久。
元策看了眼她顫巍巍扶着椅子的手:“郡主也對刑具感興趣?”
“嗯——嗯?”
元策微一彎身,一把抽走了鋪在座椅上的黑布。
椅面上密密麻麻、帶着陳年血漬的尖刺露出來。姜稚衣連手帶人一起跳開去。
“不感興趣?”元策把布潦草一團,扔去一邊,“那郡主現在走還來得及。”
姜稚衣飛快搖頭:“不,我感興趣,我很感興趣!”
“郡主的臉色不像感興趣的樣子。”
“……我感興趣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元策揚眉看了看她,朝一旁值守的士兵擡擡下巴:“裡邊的,招了嗎?”
士兵拿起几案上的供狀剛要答話——
元策:“沒招?”
“啊?”士兵猶疑地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恍然大悟,“哦,沒招呢,少將軍可要親自審?”
士兵放下供狀,上前嘩啦一下拉開了圍布。
血跡斑斑的刑架連同沖天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姜稚衣被這惡臭薰得頭一扭,背過身掩着帕子一陣乾嘔。
元策閒閒看着她:“郡主這副模樣,留在這裡能做什麼?”
姜稚衣強忍住泛到嗓子眼的噁心,看了眼刑架上耷拉着腦袋,衣衫襤褸的人犯。
明知她見不得血腥,最厭惡污穢,不就是想看看她願意爲了他做到什麼地步嗎?是她失約在先,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將他哄高興……
姜稚衣努力壓下嘔意,挺了挺背脊走上前去:“只要阿策哥哥不再生我的氣,做什麼都可以!你若放火,我便澆油,你若殺人,我便遞刀!”
刑架上的大漢突然睜開了血紅的眼。
姜稚衣一個激靈跳回元策身後,探出半顆腦袋朝前望去:“他、他不是昏過去了嗎?”
元策回頭瞥了瞥她,朝後一攤手:“如此,勞煩郡主遞我一根牛皮鞭。”
姜稚衣看看元策,又看看那人犯,確信鐵鏈子是拴着的,小心走到刑具架前,對着琳琅滿目的刑具沉吟了會兒:“嗯……牛皮長什麼樣?”
一旁士兵給姜稚衣指引了下方向,小聲提醒元策:“少將軍,這是不是輕了些?”
元策看着姜稚衣取鞭的背影扯了下嘴角:“殺雞焉用牛刀。”
姜稚衣取了鞭子回來,狐疑地瞅了瞅那人高馬大、身材壯實的人犯:“這人看着挺厲害,原只是個無用的小雞仔?”
元策接過鞭子輕飄飄一笑:“是啊。”
那人犯驚恐瞪大了眼:“我、我已經什麼都招了!將軍手、手下留情!小將軍不記得了嗎,我落草爲寇之前是你爹的拜把兄弟,你小的時候還喊我一聲叔,我還抱過……”
“啪”一記鞭子下去,驚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姜稚衣盯
着那鞭條上粘連的血肉碎末打了個寒噤,扭頭又是一陣乾嘔。
元策轉過眼來。
“我無事,阿策哥哥正事要緊,不必時刻關心我……”姜稚衣拿帕子捂着嘴,用力眨了眨眼保持清醒,“這人犯剛纔好像說,自己是阿策哥哥你的舊相識。”
元策掀了掀眼皮看着她:“這世上胡亂攀扯關係的人還少嗎?”
一旁士兵立刻往刑架上潑了桶鹽水。哀嚎聲響徹刑房。
“膽敢糾纏我們少將軍套近乎的,就是這個下場!”
姜稚衣點點頭,見元策目不轉睛盯着她,像在討她什麼反應,想起這會兒正在哄人,立馬端起手冷冷看向那人犯:“說的是,我阿策哥哥也是你能攀親沾故的?該打!”
——不知是沒聽懂這指桑罵槐,還是心態穩到當真毫不發虛。
元策回過身,捏着後頸活動了下筋骨,揚手又是一鞭。
鞭風捲起塵芥,迷向人眼。
這麼兇一鞭子下去卻沒聽見慘叫,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後探頭出去一看,那人犯已經垂下了頭顱。
一旁士兵再次拎起一桶鹽水:“這世上還從沒有人能醒着接我們少將軍兩鞭!”
元策歪了歪頭看向姜稚衣。
是需要捧場的意思?
姜稚衣再接再厲地鼓了鼓掌:“阿策哥哥好生厲害!不愧是大燁的戰神,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
帳外的風聲都沉默了。
一時不知道這刑房裡到底是在殺雞儆猴還是在對牛彈琴。
元策沉着臉,將鞭繩往掌心緩緩繞了兩圈,揚手再一鞭。
“哇!這一鞭不同凡響!”
“這一鞭角度刁鑽!”
“這一鞭真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一鞭真是、真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
眼看元策的鞭子越來越快,姜稚衣捧場捧得精疲力竭,江郎才盡,上氣不接下氣,上句不接下句。
不知第幾鞭時,元策終於停了手轉過身來。
姜稚衣氣喘吁吁看着他,口乾舌燥地舔了舔脣:“阿策哥哥,打了這麼久可是累了?”
元策脣壓成平平一線,看着她的眼裡怒意更盛。
姜稚衣愣了愣,看了眼那早已不省人事的人犯,上前寬慰般拍了拍元策的手背:“阿策哥哥犯不着爲這種人生氣,我們喝口茶歇歇吧!”
元策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一拋鞭子朝帳門走去。
姜稚衣看了看一旁呆若木雞的士兵,拔步追上元策:“阿策哥哥,我說錯什麼了嗎?”
元策一把掀開帳門,大步走了出去:“你沒錯,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