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檐廡殿頂之上,琉璃碧瓦在斜陽裡折射出莊嚴的輝光,漢白玉石階之下, 應召入宮的少年臣子長身而立,張開雙臂, 由例行排查兵械的內侍輕輕拍打過肩袖、腰背、靴筒。
片刻後, 內侍直起身, 微微笑着伸手朝上一引,捏着細聲細氣的腔調道:“沈小將軍,請吧。”
元策擡靴往上, 一腳腳踏過石階,走進宮廊。
幽靜的長廊裡漂浮着宮廷御用龍涎香的味道,一路穿過廊子,越往深處,香氣越重。
轉過一道拐角, 再前行一段,內殿漆金的朱門映入眼簾。
金龍盤踞的寶座上,一身黃袍的天子擡起眼來。
元策跨過高檻,擡頭對上這道高高在上的威嚴目光。
四十許年歲的天子眼神清明,見少年如此不避不讓直視而來,眼底銳利的審視一晃而過。
目光相接,一觸即分,元策垂落眼皮,頷首行禮:“微臣, 參見陛下。”
興武帝也收起審視:“不必多禮了,上前來吧, 賜座。”
“初入內殿,第一眼便敢直視聖上之人倒是少見,不愧將門虎子。”龍座左下首,聲音雄渾的中年男子突然笑着感慨。
元策在龍座右下首落座,擡眼看向對面這位難得一見的河東節度使:“範節使過獎。”
興武帝看了眼座下一左一右兩人,接過內侍奉上的茶,低頭喝了一口,忽然聽見範德年嘆了聲氣。
“範節使此嘆何故啊?”興武帝擱下茶盞看過來。
範德年惋惜地搖了搖頭:“臣只是想起,昔日坐在這處,與陛下和臣共議外邦事務的人還是沈節使,一晃眼,已是物是人非……”
興武帝笑着看看元策:“朕倒覺着也不算物是人非,坐在你對頭的,來日不也是沈節使?”
範德年一默,大喇喇的姿態稍稍收斂了些,再次看向元策時,八字須輕撇着笑了笑:“陛下如此一說,臣倒很是好奇,這來日的沈節使對西邏王后病危一事作何看法了。”
元策:“承蒙陛下擡愛,微臣資歷尚淺,不敢以此高位自居。”
興武帝擺擺手:“範節使既然問了,你便說說看。”
“依微臣所見,德清公主嫁去西邏十數年,誕下三女,但膝下並無可繼承王位的子嗣,若就此一病不起,西邏與大燁的姻親就斷了。西邏王也已年邁,如今西邏的政權漸漸落到兩位庶出的王子手中,兩位王子一位親中原,一位遠中原,今後西邏對大燁是親是遠,便看這兩位王子誰最終繼承大權。”
興武帝:“你的意思是,西邏會否向大燁開戰取決於西邏王室的內爭,我大燁只有坐着等他們爭出個結果來?”
“微臣並非此意,”元策搖了搖頭,“微臣以爲,只要微臣在河西一日,無論哪位王子繼承大權,西邏都不敢主動向大燁開戰。”
斟茶的內侍手一抖,茶水四濺而出。
……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郎,不就差直說,西邏開不開戰取決於他了?
擲地有聲的話音迴盪在高曠的殿頂,空闊的大殿內,空氣凝固般死寂,死寂之下,又像盛了一鍋煮沸的水。
興武帝眉毛一挑,也再次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元策。
元策平靜目視前方,接受着兩人的打量。
河西與河東,素來是天子要平衡的兩方地方勢力。當初河西兵強馬壯,勝過河東,兄長擔心招惹河東嫉恨,也爲免引起天子過分忌憚,在京時一直韜光養晦。
過去三年,河西失去節度使,戰力大損,而河東邊境安寧,始終休養生息。如今河東的勢頭反壓過河西,天子需要一位新的河西節度使穩固朝廷、河東、河西的三角關係。
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能否勝此大任,天子也心有疑慮。這便是這段時日,他未被正式授予實職,只能從書院迂迴扳倒鍾家的緣由。
若不能令天子確信,唯有他纔可與西邏匹敵,纔可與河東抗衡,他非但無法爲兄長報仇雪恨,還很可能有來無回,永遠被困在這座四方城裡,令河西落入他人之手。
沉默良久,興武帝點了點頭:“好,你既有如此膽氣,這便回河西坐鎮,即日起,河西軍務交由你處理,河西節度使之職繼續由副使暫代,你在旁跟從學習,勿令朕失望!”
元策起身叩首:“微臣領命。”稍一停頓後道,“陛下,在此之前,微臣有一不情之請。”
“微臣在京尚有一樁事要辦,陛下可否容微臣晚幾日啓程。”
恰此刻,一位內侍匆匆步入殿內,附到興武帝耳邊輕聲道:“陛下,永盈郡主來了……”
興武帝瞥了眼底下的元策,朝內侍點了點頭。
一旁範德年衝元策冷笑了聲:“聽聞沈小將軍在書院時,與康樂伯之子鍾伯勇關係匪淺,可是留下來關心鍾家這貪污案是何結果?”
元策擡起眼來。興武帝挑高了眉看向元策:“是嗎?”
“當然不是!”一道清亮的女聲在殿門外響起,“範伯伯回京過年也好些天了,怎麼沒聽說我與沈少將軍的親事?”
姜稚衣跨過殿門,由內侍引着款款走上前來,向上首福身行禮:“稚衣見過皇伯伯。”
興武帝收起肅穆,露出慈父一般的笑來:“你這丫頭都多久沒來看朕了?難得來一趟,還是衝着你未來夫婿來的?”
姜稚衣笑盈盈朝上道:“還是皇伯伯消息靈通,皇伯伯向來關心稚衣親事,前兩年也替稚衣挑選過好些人家,如今稚衣親事有了着落,舅父囑咐稚衣進宮與皇伯伯說明此事。”
“所以他留下來是爲了與你定親?”
“正是呢,皇伯伯,我可不許他沒與我定下親便走了。”姜稚衣笑着與一旁元策對視了眼。
“可你這夫婿挑得着實能幹,如今就要遠赴河西,替皇伯伯辦差去了,你這親事來得及定,婚期卻要被皇伯伯耽擱了。”
姜稚衣嘆了口氣,蹙眉道:“稚衣在殿門外都聽着了,皇伯伯,我這好不容易瞧上個郎君,您卻這樣差使走了……”
“那怎生是好?皇伯伯總不能爲了你,將有用武之地的將軍強留在京?”
“那皇伯伯,我想同沈少將軍一起去河西行不行?”
姜稚衣回看他一眼。
方纔元策提議她與他一起去河西,舅父思量過後准許了,但說此事理應得到皇伯伯的首肯。
這事如果由元策開口,難免叫皇伯伯懷疑,他帶着未婚妻離京,是想免於將來子嗣留京爲質,如果由她開口,便能叫皇伯伯對他此舉少些猜疑。
“胡鬧!”興武帝面露肅色,輕斥一聲,“你從小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住去河西能習慣嗎?長安到河西那麼長一路,你怕是半途就受不得苦跑回來了!”
“那稚衣總要試試,若半途受不得,我就傳信給皇伯伯,皇伯伯到時再派人接我回京來,但我眼下當真不想與沈少將軍分開……我保證,這一路定不耽誤行程,皇伯伯定個期日,您說二月到河西,稚衣絕不拖累沈少將軍三月到!”
興武帝側目看着她,還是沒鬆口。
“皇伯伯,阿爹阿孃走後,稚衣在侯府寄人籬下十年,好不容易要有一個自己的家了,您不能這麼拆散我們……”姜稚衣嗔怪着撇撇嘴。
興武帝神色稍稍鬆動了些。
“要不然、要不然您就換個人去河西?”姜稚衣突然轉向範德年,“範伯伯,您這麼厲害,心中鴻鵠之志定不止於河東,要麼河東河西都歸您管,您替我未婚夫去河西吧!”
“……”範德年目露惶恐,立馬起身,拱手向上,“郡主戲言,陛下切勿當真。”
元策忍着笑意看了眼姜稚衣。
姜稚衣揚揚下巴,在心底冷哼一聲。
這個範德年不是愛挑是非嗎?她也挑一個給他看看。
興武帝擡手虛虛按下範德年,衝姜稚衣長嘆一聲:“你瞧瞧,皇伯伯議事議得好端端的,你來一趟,雞飛狗跳!”
“皇伯伯只要答應了稚衣,這雞就不飛了,狗也不跳了!”
興武帝思慮片刻,揮了揮手:“罷了罷了,就依你吧。”
*
從內殿離開,姜稚衣與元策並肩往外走去。
等引路的內侍退下,到了無人的宮道,元策擡手捏過姜稚衣下巴,刮目相看一般打量着她:“誰教你的扮豬吃老虎?”
“嗯嗯?”姜稚衣往後避去,揮開他的手,“我這點着妝呢,你快鬆手!”
元策放開了人。
“這麼簡單的事,還用得着誰教嗎?我好歹也是從小見識過宮裡那些明爭暗鬥的。”姜稚衣努努下巴,“還有我祖母,定安大長公主,封號當得起‘定安’,那可是當年從後宮走上過前朝的,雖然祖母去得早,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但我應當還流着她聰明的血。”
“那你有這能耐,來日我若得罪了你,你也這麼扮豬吃我?”元策睨了睨她。
“你別得罪我不就行了?”姜稚衣奇怪地看看他,“擔心什麼呢,做壞事啦?”
元策眉梢一揚:“當然沒有。”
*
入夜,永恩侯府書房,元策與永恩侯對坐着下過一盤棋,永恩侯收起玉子,打開了話匣子:“今日是我讓衣衣去宮裡的。”
“她與我說了,”元策點頭,“多謝侯爺考慮周詳。”
“既然要做一家人了,你的事便是衣衣的事,你要帶衣衣去河西,我不反對,但聖上那一關,衣衣去過,比你去過更省力。”
他本是千不該萬不該同意稚衣如此倉促去河西的,但想到太清觀算出來的那一卦——
如今兩個孩子只是定親,來不及完婚,如果分隔兩地,說不定未來會生出什麼變數。眼下西邏局勢未明,稚衣若能暫且去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避一避,就算之後西邏的使節再次來京求娶大燁公主,西邏人也好,聖上也好,都看不見稚衣,這和親之事也就落不到他們家了。
那卦象既然說沈元策能改稚衣的命,讓稚衣待在沈元策身邊,想來纔是明智之舉。
所幸對聖上而言,他家稚衣父母雙亡,家中在朝已無權柄和話語,比起那些勢力盤根錯節的文官武將世家與沈家結親,這麼一位空有頭銜的郡主嫁給一位手握重兵的將軍更加令人心安,所以聖上也樂見其成。
“自然,我這麼做也有我的私心,”永恩侯目光沉沉地看向元策,“我替你着想,也是望你之後這一路上時時刻刻照顧好衣衣,到了河西以後,定要叫她過得像在長安一樣,別叫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元策點頭:“此事不必侯爺叮囑,她吃穿住行的習慣,我都有數。”
“這孩子吃穿住行上的確挑剔,但你別覺着是她不懂事,”永恩侯嘆息一聲,“當初她阿爹爲大義舍小家,我那妹妹追隨夫君,棄她於不顧,我這做舅父的也覺愧對於她,這些年就一直寵着她慣着她,便將她養得如此嬌氣了。”
“這些年,她在這郡主之位上過得如此精貴、恣意,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在安慰自己?想她沒了阿爹阿孃,但她有這些東西了,就沒那麼可憐了。”
元策點頭:“我知道。”
永恩寬心一笑:“看來她跟你說過不少事了,她今日能那般抱着你哭,我這做舅父的也很是欣慰。”
元策疑問地擡起頭來,這一句倒是沒聽懂。
“你看她在你跟前,和在外邊是一個模樣嗎?”
元策搖頭。
“那就對了,別看她這些年在外脾氣傲,跟朵天山雪蓮似的不愛跟人搭腔說話,兒時家裡發生變故之前,這孩子就是個小話癆,活潑得緊,喜歡誰就黏着誰,跟在人家屁股後邊一個勁兒喊着哥哥姐姐,若是不高興了受委屈了,就變成個稀里嘩啦的小哭包……她在你面前可是如此?”
元策眨了眨眼:“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年她得聖寵,京中許多人諂媚討好於她,她不喜歡那些虛情假意,也懶得一個個去分辨誰是真誰是假,便很少再與人交際,在外一律擺着生人勿近的模樣,也就只有在我這舅父,還有她寶嘉阿姊跟前還像兒時那樣有哭有笑,如今她在你面前能夠找回小時候的真性情,在外邊也連帶着活絡了些,我自然覺得欣慰。”
元策眼睫一扇。
可惜……這份真性情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舅父——!”正是兩人沉默之際,一道怨怪的女聲在書房門外響起,姜稚衣跺了跺腳走進來,“您怎麼把我底兒都揭了呀!”
永恩侯擡起頭來:“你這孩子,偷聽大人牆角!”
姜稚衣走上前去:“那您不是在與我未婚夫說話嗎?”
“舅父說這些,無非盼着他往後多懂你一些,諒解你一些。”永恩侯一手拉過姜稚衣,一手朝元策招了招。
元策遲疑着攤開手,接過了永恩侯遞過來的,姜稚衣的手。
“從今日起,我將衣衣交給你,望你心無雜念,真心實意地好好待她。”
元策喉結微動,僵硬地攤着手頓住。
姜稚衣瞅瞅元策:“舅父,你這陣仗,害得人都緊張了,不用舅父說,阿策哥哥對我當然是心無雜念,真心實意的了!是吧?”
對上姜稚衣真摯的,全心信任的眼神,元策目光閃爍了下,緩緩曲起手指,虛握住她的手,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