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進來的時候, 韋春齡正伏案疾書。聽到腳步聲,她頭也不擡地說:“你先坐一坐,我還有幾句話就完了。”
她寫完向孫中山陳述陳少培行徑的信, 從頭到尾通讀一遍後, 滿意地點點頭, 交給丫頭陌青封印寄出。
她這才轉頭看韋景煊, 一看之下, 卻吃了一驚。幾天不見,韋景煊精神萎靡,一側腮幫子像被馬蜂叮了, 又紅又腫。她問:“你怎麼了?”
韋景煊說:“我上火,牙疼得不行。”
韋春齡湊近看看他的牙, 他不太樂意地張了張嘴。韋春齡說:“好好的, 怎麼會上火?你吃了什麼東西, 還是有什麼心事?”
“春兒,那木要嫁人了。”
“哦, 她這次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得好好給她準備份謝禮才行。”
“春兒,”韋景煊苦惱地望着她,欲言又止。韋春齡不接口,靜靜地望着他, 他終於忍不住, 低聲說, “我不想她嫁人。”
韋春齡一笑:“怎麼, 你喜歡她未來的夫婿?”
“哪裡能夠?我見也沒見過那位貝勒爺。”
“那你喜歡那木?”
“不可能!”韋景煊聲音大得把自己嚇了一跳。門外本有幾隻鳥在啁啾, 也因此噤了聲。韋景煊可憐巴巴地低聲說,“我怎麼可能喜歡那木?她是女孩子。”
韋春齡一皺眉:“你怎麼不能喜歡她了?你難道不是男孩子?”
“你知道我只有外表是男孩。”
“那只是你覺得。你也不小了, 我問你,你每天睜眼□□時,想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韋景煊整張臉上都像長滿了牙,都在疼。他轉身要跑,被他姐姐一把按在椅上,動彈不得。韋春齡逼問到他頭上。他說:“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這是生理現象,沒法自控的,還有人想着動物呢,難道他就是禽獸了?反正我知道自己,是生錯了身體,男兒身,女兒心,我纔不跟那些個臭男人一樣呢。春兒,你難道還不懂得我嗎?”
韋春齡放開他,神情嚴肅地說:“我原先和你差不多想法,但我現在想:何謂男人?何謂女人?會不會是我們給自己設定的框架太小了,一旦溢出框架的部分多了,就亂了手腳、不知所措呢?其實管它什麼男女,你就是你。你一聽那木要出嫁,就急成這樣,牙都腫了,你還說你不喜歡她?”
韋景煊雙眼眨巴眨巴,兩串眼淚滾落下來,他說:“春兒,聽說她要出嫁,我心口疼得好像有一柄刀在裡邊剜。她那個未婚夫,我見都沒見過,卻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我從沒這樣過。我很怕。你對侯英廷,也是這樣嗎?”
韋春齡還沒機會吃侯英廷的醋,但她點點頭,說:“一模一樣。”
韋景煊嘆了口氣:“看來,我大概是喜歡她了。可她不會喜歡我的。”
韋春齡反駁說:“我看她倒是喜歡你得緊,爲了爹的事,一下子就把她的私房錢全拿出來了。”
韋景煊苦笑搖頭:“她那是喜歡她的大阿嫂,和我說的,不是一種喜歡。我天天和她在一塊兒,我清楚她得很。她最討厭軟弱、膽小的娘娘腔,她喜歡飛揚勇決、瀟灑來去的男人,好比你。”韋景煊說着,有幾分羨慕,有幾分幽怨地瞥了眼韋春齡。
韋春齡瞪大眼睛:“她怎麼會喜歡我?你別……”
韋景煊打斷她,聲音裡有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冷酷:“她親口對我說的。她不是喜歡你,是喜歡你扮演的‘韋景煊’。呵呵,她便不說,我又豈會不知道?”
屋裡靜了一會兒,姐弟倆各想心事。在韋景煊,是被迫承認自己喜歡上那木後,彷彿一個人被一劈爲二,一邊是他迄今爲止安心蜷縮的殼,殼中,他只要抱定一顆女孩心,所有被世人惻目的言行舉止、興趣愛好,都可被他自己原諒和消化;另一邊則是他喜歡的女孩,如果想要得到她,他必須破殼而出,踏入他深惡痛絕的領域,與己爲敵。在韋春齡,她出於私心,希望弟弟能認清自己本來的身份,與她交換回來,這樣她就能讓侯英廷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子,他不必因爲喜歡自己而自我厭惡。
還是韋春齡先開口:“那木幾時出嫁?”
韋景煊□□了一聲,捂臉說:“我不知道。一有人說這事,我就躲開了,我沒法聽,我怕自己會衝過去掐住那些人的脖子。”
“可你聽不聽,她總要出嫁的,你打算怎樣?”
“我打算怎樣?我能怎樣?”
“你可以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然後和她一起遠走高飛。”
“不!”韋景煊驚恐地看着他姐姐。
韋春齡看到他像只被獵人逼入絕境的受傷小兔子,不由得心軟了,暗暗責備自己的自私。她把弟弟抱在懷中,好言撫慰了一番。韋景煊的淚流得更兇了,最後索性嚎啕起來。
韋春齡心裡爲難,想弟弟什麼都不做的話,那木鐵定是要嫁別人了,難道自己就聽任他傷心欲絕?
她忽然靈機一動,在弟弟背上重重拍了兩下,說:“別哭了,到時眼睛腫了,回王府被人查問,沒的露餡。你去洗把臉,換身男裝,我帶你去個地方,幫你換換心情。”
韋景煊被她推着,跟陌青去洗了臉,換上韋春齡的一套男裝。
他垂着頭在客堂間坐了會兒,聽到環佩叮噹,一擡頭,看到韋春齡正穿着他來時的衣服,微笑低頭看他。
韋景煊迷糊地說:“你……”
韋春齡一把拉起他,說:“走吧。”
韋春齡即使着女裝,也是英氣勃勃的。她拉着弟弟上了停在門外的一輛馬車,吩咐車伕:“去八大胡同。”
韋景煊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中,沒注意他姐姐又和車伕說了什麼。直到車走上八大胡同的陝西巷,他才察覺了異樣。
韋景煊打開車窗,往外探了探頭,又縮回來。他有些羞澀地問:“春兒,你到底帶我去哪兒?”
“這裡你不認識?”
“我整天呆在王府,少有出門活動的機會,出門也只去幾個地方,哪裡能什麼地方都認識了?”
“好,我告訴你,這裡是八大胡同,京裡凡叫得上名字的□□和相公,都聚在這塊。我因會中任務,和這兒的羣青班打過一次交道,認識了她們班主。今天,我讓她找個可愛的女孩子專門服侍你。”
韋景煊臉漲得通紅。他捂住雙耳,彷彿要擋住韋春齡這些話。車一停,他就要衝下車子逃跑,被他姐姐一把撈回,按在車椅上。
韋景煊求饒說:“好姐姐,我錯了,你放過我吧。”
韋春齡毫不通融:“你每天早上睜眼後乾的事,以爲我真不知道?小鉤子都如實向我彙報了。”
“那死丫頭……”
“我看你和一般男孩子也沒什麼不同。黃明堂告訴過我,他有一段時期,也特別敏感焦躁,那時他喜歡的一個女孩和別人跑了,他天天失魂落魄,後來他老子帶他去疏通了一下,纔好了。”
韋景煊又想去捂耳朵了,他急得直跺腳:“春兒,春兒,你一個女孩子家……”
車伕在外面催:“下不下車?”
“馬上。”韋春齡應付完車伕,牢牢盯住弟弟,“你怕什麼?你喜歡的女孩要嫁別人,你無可奈何,心裡難受,我才帶你過來。你就當是接受一種治療。我只帶你來這一次,有沒有效,要不要繼續,我可不管。你怎麼說?”
韋景煊聽到說那木要嫁人,心中又是一痛,他想:“也是,我現在回去,也不過一個人痛苦。我既捨不得她,又不能爲她做出改變,這樣沒頭沒腦地掙扎下去,我怕不是要瘋了。”
他的右手,不知怎地就抽搐起來,心跳也越來越快。他心中害怕,握住了自己右手,深吸了幾口氣。
韋春齡一直鼓勵地看着他。他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好,我就當是藥,先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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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齡把弟弟送入了羣青班,自己坐車回四合院。車行到一半,“嘩啦啦”地下起雨來。
車快到家門口時,青石地板上已積了幾寸高的水。韋春齡沒帶傘,她從車上跳下來,踩着水往裡跑。一個年輕女孩撐着傘,站在她家門口發呆。
韋春齡敲打大門時,轉頭看了眼女孩,原來是那木。
韋春齡前後左右看看,詫異地說:“你一個人來的?”
那木流海上沾了一排水珠,眼睛彷彿透過一層水簾看着她,朦朦漻漻。她點了點頭,說:“我來找景煊哥哥,他在不在?”
韋春齡雖經常出入慶親王府,但和那木沒單獨說過話,她自己覺得,兩人只是比陌生人更近一層的關係,尚談不到相熟,況且“男女有別”,她怎麼就一個人冒雨來找自己了呢?但她突然想起剛纔韋景煊對她說的話,不由得低頭抿了抿嘴角。
陌青聽到敲門聲,跑來開門。韋春齡先把那木拉到屋中。那木的傘大,她又穿着韋景煊給她定製的長筒套鞋,所以沒怎麼淋溼。韋春齡可是溼了一半。她讓那木在客堂間稍歇,她進去擦乾身體,換上韋景煊留在她這兒的一套衣服,也不梳頭,散開了頭髮,去見那木。
那木本來一臉憂愁,看到她眼睛一亮,差點拍起手來,她說:“大阿嫂,你真好看!”
韋春齡揉揉她的頭:“孩子氣。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見個男孩?被你阿瑪和額娘知道,又要捱罵。”
“我料定你也在這,他們若發現,我就說來找你的。”
“你也學機靈了。可惜,景煊不在家,他剛去一個朋友家玩了。”
那木垂下頭,那股憂愁的情緒又包攏住她。
韋春齡回想了下那木以前的樣子,似乎是直來直去、活潑勇健,甚至有幾分莽撞的,反正絕不是現在這樣子。她不禁有些同情她。
那木伸手,從袖囊中取出一隻螺鈿漆盒,她把盒子放在桌上,說:“他不在也許更好。我雖然下定決心跑過來,真見了他面,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了。”韋春齡伸手要開盒子,那木按住了她的手,“大阿嫂,你先別看。你幫我把這隻盒子,轉交給他吧。”
“這裡面是什麼?”
“是信。”
“信?”
那木粉糰子一樣的臉上浮起些紅暈,露出只有第一次戀愛的少女纔會有的笑容,羞澀又驕傲,她說:“我從景煊哥哥在月仙窟爲我出頭那天起,就開始給他寫信。不過我沒寄出,所以他也沒收到。可惜,只寫了二十四封,以後就不能寫了。”
那木忍下了一聲嗚咽,神情又堅決起來:“大阿嫂,你把這些信給他,等他全部看完後,你代我問問他。如果他看了這些信,對我也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好感,我便和家中決裂,也斷不會再嫁旁人;如果他對我只是心生同情,或者一無所感,那就當一個癡丫頭,因他做了場夢,如今把夢的碎片還給他,煩他一把火燒乾淨,從此我們兩不相干。”
那木說了這些話後,就不再耽擱,問陌青拿了自己的傘,起身離去。
韋春齡忙讓陌青送她回王府。
那木一走,韋春齡便打開了那隻螺鈿漆盒,看起小郡主寫給她的信來。
信用鎏金的信封封好後,又在外面紮了大紅的蝴蝶結,乍看倒像結婚喜帖。
韋春齡隨便抽了兩封信出來,一目十行,不知不覺間變了臉色。
這時候,腳步聲響,韋景煊回來了。韋春齡擡頭盯着他。韋景煊怕她責問,自己先訕訕一笑,搶着說:“我可是聽你話,坐了好一會兒才走的。我心裡全是那木,實在沒法和她們幹那事,要不下回……”
韋春齡“噌”地站起,一手抓了封信,一手抓住弟弟,她說:“對不住,是我輕看了那小女孩的感情。她剛剛來過這裡,把她寫給‘韋景煊’的信留下了。她應該還沒到家,你這身裝扮正好,快去追她,追到她,就告訴她,不忙結婚!”
她把信塞進弟弟手裡,推着他出門。韋景煊一手抓信,茫然看着她。她一跺腳:“還不快去?她若現在出嫁,你一定會後悔的。”
韋景煊拔腿就跑,邊跑邊低頭看信。
信上寫的,無非是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對心上人的一往情深,雖然看不到人,但凡所見,凡所聞,無不連繫到這人身上。這份少女情懷,便沒有這些文字,韋景煊也已明瞭;有了這些文字,更是栩栩如生,令人動容。
雨已經差不多收住了,幾絲陽光衝破濃雲,斜落到街上,清晰地劃分出光與影的空間。
韋景煊看到前面靠牆處有兩個女孩在走,其中一個還給另一個打着傘。他衝上去幾步,叫說:“那木!”
那木驀地聽到這聲喊,心頭一震。她急急回身,看到半溼的韋景煊就站在離她十步遠處。這是她認識韋景煊後,第一次看到他本來的樣子,不過她不知道。誰又知道呢?一條從天而降的光柱恰恰穿過兩個人的中間,他們都落在陰影中。
那木看到韋景煊手中的信,臉無血色,她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韋景煊,好像囚徒聽候法官的判決。
不管事後回想起來,初戀多麼膚淺而荒唐不經,對有些人來說,第一次的動心,確實有翻天覆地的巨大力量。
韋景煊和那木此時,都像是陷在命運齒輪的某個凹槽裡,除了自身的掙扎,再看不到其它了。
終於,韋景煊開口了,他說:“那木,聽說你要出嫁了。祝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