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守中對自己即將調任一事沒再多說什麼, 直等過完年,才突然向家人宣佈,並稱自己要去上海看病。兩位夫人兵荒馬亂地收拾了一陣, 於三月頭上, 和他及兩位韋少爺一起奔赴上海。
韋春齡獲得父親允許, 留在北京。
韋守中到京城不過幾個月, 一家人住的房子還是租的。他們走後, 韋春齡退了房子,去城西德內大街附近租了一個四合院,離慶王府不過幾步距離。祝嬤嬤原本被莫家姐妹留下照顧她, 但她覺得韋景煊現下更需要祝嬤嬤,便打發她去了慶王府, 她自己另招了三個人來服侍。
韋守中他們離開後第三日, 一大早, 重圓帶了個青年來拜訪韋春齡。
青年叫陳少培,他穿着一身布衣粗服, 戴着黑框眼鏡,相貌白皙清秀,丹鳳眼,削薄的脣,似乎隨時準備露出冷笑。韋春齡看他第一眼, 就不大喜歡。
重圓介紹他時說:“這位是我們的留美高材生, 給孫先生當過秘書, 現在負責京城一帶的聯絡工作。”他又對陳少培說, “孫先生已經跟你說過小景了吧?”
陳少培轉着頭, 打量了番屋子。
韋守中離去前,留了筆款子給女兒, 以備不時之需。韋春齡退掉大宅時,又收到一筆錢。她自己覺得租的四合院經濟實惠,陳少培卻顯然對此另有看法。他薄薄的嘴脣一角翹起,話中有話地說:“孫先生告訴我,我們的這位新同志是朝廷大官家的小少爺。看這屋子,倒的確是少爺手筆。”
重圓只當沒聽到:“你把孫先生囑託的事,也跟小景說了吧。”
陳少培說:“孫先生在河口起義後,召集會中重要人士,開了一次大會,調整了我們的戰略。我們現在要分兩步走,其一,在外組織起義;其二,在內瓦解清政府。以往,我們太側重第一種方式,一味以武力施壓。從前年以來,我們在江西、湖南、兩廣等地發動了數次起義,全都虎頭蛇尾,轟轟然開始,灰灰然收尾,這固然有同盟會成立未久,會中同志作戰經驗不足的原因在,但更不可忽視的,是清廷勢力比我們想像中要頑固。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從今年起,我們要改變策略,多采取第二種方式,從清政府內部入手,整垮他們。”
他頓了頓,似給韋春齡留出了提問時間。韋春齡沒吱聲。重圓說:“怎麼從清廷內部入手?”
陳少培說:“很多人現在還沒有完全對清政府絕望,那是因爲朝廷尚有清流派的好官在,而我們,就是要助紂爲虐,剷除這些好官,徹底絕了騎牆派人士的希望,讓清政府陷於萬衆唾棄之中。”
他說完後,一屋子寂靜無聲。
重圓有些不安地看看韋春齡,又問陳少培:“你們想好了,要向哪些人下手嗎?”
陳少培含笑看看韋春齡:“前兩廣總督韋守中,在任職期間,剿匪無數,成功替大清鞏固了西南邊疆。他調任郵傳部尚書後,短短兩個月,就拉下大批貪官,又成功給詹天佑籌到六十五萬兩白銀,保證了京張鐵路的修建。說他是清廷現在最強的支柱之一,也未嘗不可。”
韋春齡瞥了他一眼,眸中精光閃動。
陳少培繼續說:“當然了,韋大人有先見之明,先派他兒子加入了同盟會,與我們共同進退。傷害自己人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重圓說:“你說了半天,到底目標是哪個?”“要說韋大人在京抓貪官,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抓出了袁世凱一派的段芝貴,牽絲引線,又使慶親王的寶貝兒子也引咎辭職,暫時只能賦閒在家。據傳聞,最先將段芝貴買戲子賄賂慶親王兒子之事報給韋大人的,是監察御史趙啓霖。此人爲官清廉,頗具維新思想,屢屢上書要求改革官制,辦實業學堂,深受百姓愛戴。我們這次第一要除的,便是此人。”
又是一陣靜默。
重圓說:“小景,少培的意思是……”
韋春齡說:“這確實是孫先生的意思嗎?”
陳少培和重圓互相看了一眼。陳少培冷冷地說:“你若不信,儘可以自己打電話問他。”重圓也衝着韋春齡重重點了下頭。
韋春齡說:“明白了。給我十天時間,十天之後,煩二位再來一趟寒舍。”
陳少培皺眉:“十天?殺一個人,要這麼久?”他看到重圓不斷向他使眼色,才改口說,“也是,監察御史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除掉他,確實也需要一點時間。十天就十天吧。”
說完這事後,韋春齡見他們沒有其它話了,便打了個哈欠。重圓先站起來,向她告辭。她也沒挽留。
出了門後,重圓責備陳少培:“我們在清廷高官內部安插一個人不容易,孫先生很看重此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地話中帶刺,還故意拿他父親安危逗弄?”
陳少培冷笑說:“我是貧苦人家出身,看到這些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行事,就忍不住倒毛。而且,我第一次見此人,就不准我試探下他的虛實?”
重圓搖頭:“這孩子年齡不大,遇事卻異常冷靜,你得罪了他,以後要小心。”
陳少培笑出了聲:“大師傅,幾年不見,你愈發謹慎了。我不過說話難聽些,他就給我們臉色瞧。我遠來看他,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他竟明晃晃地趕我們走。就這還‘遇事冷靜’呢。我倒希望他更硬一些,乾脆和我們撕破臉,那我們也不必想着除趙啓霖這個蟹腳了,直接除掉韋守中豈不是好?”
重圓見陳少培一臉志得意滿,驕矜得厲害,便不再與他談論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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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齡一個人吃過午飯,就去慶王府找韋景煊。
慶王府的人已經知道他們家小福晉有個一模一樣的“弟弟”,見到她,便主動領她進去。
韋春齡還沒走到壹心院,就聽到裡面一陣吵鬧,幾個年紀大的僕婦抹着眼淚跑出來,一看到她,又震驚一回,低着頭迅速從她身邊躥過。
韋春齡沒來王府幾次,卻已不是第一回撞到這種場面。她進到韋景煊屋中,見這裡攤滿了五顏六色、款式各異的衣裳。丫環婆子擠了一屋。韋景煊本人穿了件西洋睡袍,正半跪在地上替那木改一條褲子的長短。
小鉤子看到韋春齡,立刻歡呼一聲,跑來迎接:“小……小……小少爺,你來啦!”
韋景煊拿剪子鉸了線,把針給僕婦,站起來看了看那木,臉現讚賞之色。他招呼韋春齡說:“你來得正好,這是我新替那木挑的衣服,你覺得如何?”
韋春齡點點頭:“不錯,英氣。”
“何止不錯?她原先的衣服都偏俗豔,款式落後不說,一點也不配她。其實她這氣質,適合顯嬌嫩的裝扮,但偶爾作中性打扮,也能叫人眼前一亮。”
小鉤子悄悄對韋春齡說:“王爺嫡福晉剛派人來,要我們退掉這些衣服,說小……小姐帶壞小郡主。小姐把她們全罵跑了。”
韋景煊耳朵尖,大聲說:“呸,誰罵她們了?堂堂皇親國戚,長年住在京城,還跟個鄉下土包子似的,衣服也不會穿。自己不會穿就算了,還不許別人好好穿,竟還好意思說我們奢侈。我買這些衣服能花多少錢?主子的配飾、奴才的衣服,都不是給王府撐臉面的?爲了這麼點小事,就數落起人來,說出去,怕不把王爺的臉都丟盡了。”
屋裡的丫環婆子捂嘴的捂嘴,背身的背身,看身體語言,竟都贊同韋景煊。
那木還沉浸在着新裝的喜悅中,又擔心合佳氏會禁止她穿這些衣服。
韋景煊替她將一縷散發擼到耳後,安慰說:“怕她什麼?你的衣服放我這兒,你什麼時候想穿了,就來這裡穿,看誰敢阻攔你?”
他說這話時語氣格外溫存,看那木的目光也不比尋常。他自己完全沒注意,旁人心思不在這上面,韋春齡卻一下子察覺了,心中微微驚訝。
那木戀戀不捨地換下了新裝,帶着一幫子人離開了。她知道韋春齡找韋景煊有事,不願多佔他們的時間。
外人走後,小鉤子機靈地去房間外守着,留姐弟二人單獨在屋中。
韋春齡說:“你也不穿好衣服,被人傳你衣衫不整地和我共處一室,你‘婆婆’又要找你的不痛快了。”
韋景煊顯然怒氣未消,他一擡下巴:“隨她去。誰叫他們不長眼把我擄來了?請神容易送神難。我還真沒什麼可怕的,大不了一拍兩散,讓人家看個笑話,誰怕誰?”
韋春齡知道這弟弟慣來牙尖嘴利,又心細敏感,預想奕劻這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王府後院,不會平靜了。
她微覺好笑。
韋景煊問她安頓得如何,聽他口氣,只要韋春齡願意,這就要讓王府下人去幫她搬進府裡來住。
韋春齡沒理他,將重圓和陳少培適才來訪之事說了,不過沒提陳少培過分的言行。
韋景煊皺眉:“趙啓霖人不錯,你真要幫他們除掉他?”
“聽陳少培的意思,是想找人殺了趙啓霖。我若不答應,他也會找別人動手。”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殺他。”
“是啊,雖然孫中山他們的想法不錯,但貪官污吏過得滋潤,兢兢業業、爲國爲民的好官卻要人家去死,說起來總叫人心中不安。”
“他們只是要趙啓霖不再替朝廷辦事,若能叫朝廷出手,罷免他官職,不死可了。”
“你有法子了?”
“還沒有。你主意多,替我想想。”
韋景煊提議,不如誣陷趙啓霖私通前變法黨。老佛爺最恨梁啓超、康有爲這幹人,若得知此事,勢必大怒。
韋春齡搖頭:“那時,趙啓霖掉的怕不止是官帽,還有腦袋了。”
韋景煊又提議,誣陷趙啓霖私通同盟會。
韋春齡腦中一下子想到陳少培,覺得這主意可行,但韋景煊自己連忙否定:“不行不行,萬一細查起他和同盟會哪些人私通,全城逮人,連累到你,就得不償失……有了!”
韋景煊突然跳起來:“你還記得我的家庭教師理查德夫人嗎?她昨天自己跑來這裡找我,說下週三法國公使館有個假面舞會,希望和我一起去,我拒絕了她……”
韋春齡眼睛一亮:“你是說,誣陷趙啓霖私通法國人?”
“對,經歷了圓明園那出,這種罪不致死,但絕對叫他丟了烏紗帽。”
“郵傳部公文中有不少趙啓霖的手跡,我可以找人模仿他的筆跡和文風,寫幾封信給法國公使,詳述幾件現已公開的‘國家機密’。”
“然後,我們趁舞會,混入法國公使館,將那些信放進法國公使的辦公抽屜。但怎麼讓人發現呢?”
“奕劻和袁世凱因段芝貴和載振貝子之事,深恨趙啓霖,你去暗示奕劻,就說趙啓霖私通法國公使,怕有重要信件遺落在使館,奕劻多半會告訴袁世凱。此公手下有不少‘能人異士’,去外國使館盜些過往的信件,還不是手到擒來?”
“若袁世凱得到了證據,不用我們動手,他和奕劻自會去老佛爺那裡告狀,彈劾趙啓霖。”
姐弟二人想出了這個主意,心下歡喜。他們又聊了會兒,天色不知不覺就暗下來。
那木派人來叫韋景煊去吃飯。韋景煊對來人說:“我今晚不去跟他們吃了,我這兒藏了半隻肥羊,今晚開小竈,和景煊一起吃烤羊肉。你們小郡主要樂意,讓她過來和我們吃吧。”
那人走後沒多久,那木便蹦蹦跳跳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