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韋春齡他們趕到時,甘熊已經將旅館一口大衣櫃拆下,讓韋守中躲在櫃中, 他連人帶櫃背在身後, 正準備從窗口跳到大街上, 然後沿街奔跑, 直到看到第一輛馬車爲止。
他如果真這麼做了, 不說成功與否,青幫弟子的損失肯定就不止目前這點人數了。
王齊到了後,馬上將負責監視的弟兄們撤下, 解除了對旅館的封鎖。
他剛剛下完令,就聽到頭上玻璃聲碎, 一個龐然大物從二樓窗口跳落, 悶頭就跑。
侯英廷在後面叫了聲:“甘熊!”
甘熊聽到主人聲音, 渾身一震,停止了奔跑。
侯英廷看了甘熊的比劃後啼笑皆非。他之前聽王齊和韋春齡二人的敘述, 知道韋守中男扮女裝逃出來的,他怕甘熊不知好歹,當衆打開櫃子,讓衆人都看到韋守中的狼狽樣子,便吩咐他再把大人連同櫃子揹回旅館。
韋春齡和甘熊一起進了旅館房間。不久, 她面色古怪地出來, 說:“爹要一件長衫, 才肯出來。”
侯英廷和王齊都忍着笑。王齊當場找了個和韋守中身材相仿的青幫弟子, 命他只留條內褲, 其它衣物全部脫了,給韋守中送去。
韋守中整裝完畢, 才總算出了門。
王齊爲避免尷尬,帶手下先走了,只留下一個,送韋守中他們去碼頭。
韋守中問:“坐船去杭州到底要多久?”
那人說:“差不多一天。”
“這麼久?”
“今日班次的火車已經沒了,明日上午最早一班八點發車,也要下午兩三點纔到。”
韋守中和侯英廷一商議,覺得夜長夢多,還是先坐船去杭州穩妥。
他們到碼頭後,很快來了個船伕,將他們接上一條狹長的小船。
這時又來了個人,和送他們來碼頭的青幫弟子耳語了幾句,送他們來的人跑到侯英廷身邊,低聲傳話。
韋春齡沒想聽,但她恰好站得離侯英廷近,耳朵又靈便,隱隱聽到幾個字:“……貨已備好……等着出發……”她不禁捏了捏拳頭。
侯英廷朝傳話的青幫弟子點點頭,讓甘熊打賞。甘熊給完錢,看着侯英廷。侯英廷說:“你留下看着貨,我先去趟杭州。”
韋春齡這才鬆開了拳頭。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侯英廷。
因爲船被他們幾個包下了,他們一上船,船就離岸而行。
韋春齡提心吊膽地奔波了一日,一旦放鬆下來,馬上覺得睏倦。她晚飯也沒吃,就進船艙躺下,一覺,睡掉了足足半個船程。
次日早上,韋春齡睜開眼睛,因睡得太多,腦袋十分沉重,好像有人在裡面打年糕。她忍不住想要再多睡會兒,卻聽到肚子發出幾聲叫喚,提醒主人它很久未進米食了。主人一個鯉魚打挺,跳到船板上,迅速梳洗完畢,出門覓食。
早上七點多,江面上霧氣重重,好似揭開了煮熟的米飯的蓋子,天空中也濃雲慘淡,天與水渾然一體,難解難分。上海早已被拋在身後,一片霧茫茫中,隱約掠過幾處起伏的青山,塊塊交織的農田。
船頭甲板上此時只有侯英廷一人。他赤着雙腳,盤腿坐在船舷邊釣魚。他身旁放着一大一小兩隻桶,小一點的桶裡放魚餌,大一點的裝他釣上來的魚,現大桶內還空無一物。
韋春齡和侯英廷打了招呼,學他的樣子,脫了襪子在甲板上坐下。
她把兩隻腳浸到水裡。侯英廷瞥了眼,說:“早上水冷,仔細別着涼了。”韋春齡說:“不礙事。”她雙腳亂踩,水花四濺,侯英廷身上的衣衫也濺到了水,他卻不爲所動。
韋春齡促狹心起,忽然伸手掬了把水,直接往侯英廷褲/襠上潑去。
侯英廷忙拿手邊大桶一擋,佯怒說:“再鬧,早飯沒魚吃了。”
韋春齡一聽,立刻收斂了。
她和黃明堂等人如此鬧慣了,自己不覺得什麼,看在侯英廷眼裡,更覺得她是個調皮的男孩子,心裡有幾分可惜之餘,又不禁有幾分感傷。
侯英廷和韋春齡說起昨天的事,韋春齡忽然想起來,把俞挽師送她的手鐲給他看。
侯英廷接過手鐲彈了彈,又對着光看了片刻,不由得吹了聲口哨:“不管她什麼用意,這鐲子確實難得。她既給了你,你就好好收着吧。”
韋春齡將鐲子重新戴上手腕,又着意看了看他。侯英廷被她看得奇怪:“幹嗎?”韋春齡搖搖頭,心想:“俞挽師既然看出我是姑娘家,想必把我當作英廷哥哥的未婚妻,所以才把這隻鐲子給了我。不過這話我現在可還不能告訴他。”她心裡愉悅,臉上也忍不住泛出絲絲笑意。
侯英廷看着她,心中又一次怦然而跳。他怕對方察覺自己的心思,忙抓了個話題,說:“俞挽師這人,脾氣古怪,她才見面就給你這份禮物,看來是很喜歡你。”
韋春齡被他勾起了興趣:“這人以前真是你上司?”
“是啊。你別看她現在身子骨弱了,年輕時候可是一員猛將。”
“可她是個女人……”
“穆桂英不是女人?樊梨花不是女人?劉永福將軍當年組建黑旗軍,在越南境內數次擊敗侵略的法軍。黑旗軍主力是盾牌隊,盾牌隊主力是飛雲隊。飛雲隊全是女兵,飛雲隊的統帥,是劉將軍的如夫人。她率領的飛雲隊,每次打仗時踩着空中飛索,高來高去,神出鬼沒,敵人們怕她們怕得什麼似的。”“全是女人?”“是女兵。俞挽師是這位如夫人手下第一戰將。她後來受了重傷,不得已才退伍。我剛入隊時,替她當通訊兵,受過她不少照顧。”
韋春齡是第一次親身接觸到一位光明正大幹着男人活的女人。俞挽師雖然已經退伍,但依舊是一大幫派的堂主,在社會上叱吒風雲,令多少鬚眉俯首稱臣。她想着俞挽師,想着劉永福那位如夫人和她的飛雲隊女兵們,又不禁拿俞挽師和自己做了番比較,認真考慮了下她恢復女身後,依舊隨着自己心意生活的可能性。
侯英廷見她突然不說話了,不由得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又露出笑容。
侯英廷清了清嗓子,說:“那次在燕子山,你……”
霧氣漸漸散去,幾隻飛鳥凌波貼水飛過。侯英廷的魚竿猛地動了幾動,終於有魚上鉤了。
船家將侯英廷釣上來的刀魚剁碎,包了餛飩,給他們一人一碗。
侯英廷吃着餛飩,再一次漫不經心地問:“那次在山中,你爲什麼突然走了?”
韋春齡吹着一隻大餛飩,頭也不擡地說:“會中有急事。”
侯英廷不信:“可你前一天還想着留下打獵呢。”
韋春齡堅持:“之前忘了,晚上突然想起來的。對了,那天我走的時候,聽到你在夢裡叫我的名字。”侯英廷“呵呵”地乾笑了兩聲,低頭喝湯。韋春齡卻湊近他,眨着一對天真無辜的大眼睛問,“你夢見我什麼了?”
“忘了。”
“騙人。”
“真忘了。”
韋春齡順利轉移了話題,但她不想就此中斷談話。她現在對着侯英廷,像一隻貓對着毛線球,心裡癢癢的,忍不住去撲騰。她說:“英廷哥哥,你這次來上海,是有重要事情吧?卻爲了我爹,奔波來去,耽誤了許多時間。”
“事情都辦完了。你爹對我有提拔之恩,我在他不順當時略加援手,也是應該的。”
“知道你爲人的,覺得應該;不知道的,還以爲……”
“以爲什麼?”
韋春齡狡黠一笑:“以爲你還惦記着我的姐姐呢。”
侯英廷暗叫“慚愧”,他想:“如果他知道我每次見到他就心慌氣短,該有的不該有的念頭一股腦兒涌上,我心裡爲之動搖的根本不是他姐姐,而是他本人,他會如何想我?”
如果說上次在燕子山,侯英廷還能把自己的春夢當作醉酒後的一時失誤,這次,他與韋春齡接觸下來,她救父親時的沉着機敏、殺伐果斷,以及她在自己和俞挽師關係上的分寸拿捏等,卻都讓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陷入對一個男孩子的傾心中。
侯英廷有點大男子主義,還有些軍人式的迷信。對他來說,愛上男孩,那他本人離變成娘娘腔也不遠了。而一個娘娘腔的統帥,只能給他的軍隊帶來失敗和死亡。
韋春齡還在大膽撲騰,侯英廷卻漸漸地沉下了臉。
與此同時,船家將另一碗刀魚餛飩送進了韋守中的房間。
要說韋春齡和侯英廷一大早就單獨呆在外面甲板上,做父親的難道毫無所覺?韋守中儘管前一日受了驚,但說句公道話,他還不至於老糊塗,這天他睜眼沒多久,就知道女兒和曾經的手下大將在哪兒了。
韋守中仔細想了想,覺得他女兒可能和侯英廷有緣。他本就打算將女兒嫁給這人,一時受挫,誰想到峰迴路轉,兩人還是湊到了一塊兒。這次,韋春齡看來是不會再拒絕侯英廷了。
韋守中是胸中有丘壑之人,雖然他剛丟了官,又正被一位朝廷重臣追殺,但政治風譎雲詭,隨時天翻地覆,他在乎的,也不是一時一地的得失,而是如何在目前中國所處的複雜局面中殺出一條血路,笑到最後。他已預感到慈禧風燭殘年,大亂近在眼前。這時候,他急需的,是一支忠於他的軍隊,給予他在亂世中一較雌雄的資本。他原來擁有過的軍隊都是清政府派給他的,他換了職位,也丟了軍隊。侯英廷和他不同,他的廷字營完全是他自己的,從他在越南時起便跟着他了,此後又不斷擴張壯大。所以這個女婿,他是要定了。
韋守中在自己的房間裡吃餛飩,對外面甲板上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也不許其他人去打擾二人。他打定主意,船一到杭州,他就把韋春齡女扮男裝之事告訴侯英廷,最好就在武館,讓兩人完婚。至於這會對還以“韋春齡”之名留在慶親王府臥底的小兒子產生什麼影響,他暫且沒有想到。
老子想得順心,女兒卻在吃完餛飩後,發現氣氛有了奇怪而突兀的轉變。
她想多親近侯英廷,但侯英廷像是高海拔的雪山,在底下時明明春意融融,一走到半山腰,便風霜雨雪嚴相逼。侯英廷明顯躲避起她來。
侯英廷一吃完餛飩,便找藉口進去韋守中房間,和他談論古今,分擘時事,一談就談到了午飯時候。
侯英廷堅持,就他和韋守中兩個人,在船艙內吃了午飯。
午飯後,侯英廷馬上回房午憩。韋春齡跑到他房間前,敲過一次門,沒有迴應,她在門口站了會兒,無聊地走了。
等侯英廷午憩完從房裡出來,碼頭已在望。
韋春齡說:“英廷哥哥,我剛纔也釣到……”
侯英廷朝韋守中走去:“大人,我們快到了。”
半個小時後,他們在碼頭登陸。
陸多青早就派人在杭州的幾處碼頭梭巡,他們一到,就有人過來迎接。
侯英廷認識來接的人,他對韋守中說:“大人,英廷在上海還有些私事未了,所幸大人平安抵達杭州,英廷可以放心離去了。”
韋守中大吃一驚:“你現在就走?”
侯英廷說:“我來時已查了火車時刻表,現在還來得及趕上今日最後一班去上海的火車。”
韋守中聽如此說,當着許多外人,也不好勉強。他心裡嘆了口氣,謝過他這次爲他們費心,又讓他一路小心。
侯英廷向韋守中鞠了一躬,轉身就走,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韋春齡一眼。
他昂首挺胸走了一段路,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而輕盈的腳步聲,緊接着身旁一陣勁風掠過,有人擋住了他的路。那人朗朗然地說:“站住!我有幾句話,你聽完再走!”
路人們不知什麼事,紛紛轉頭看向這邊。不遠處,韋守中還站着,臉上有幾分錯愕,有幾分不安。
侯英廷見避無可避,只得勉強掛上笑容:“景煊弟弟,你還有甚吩咐?”
韋春齡一雙美目微微起了絲波瀾,她猶豫了,但侯英廷就在眼前,她性子中炙熱蠻橫、不管不顧的一面迅速擡頭,她說:“英廷哥哥,我後悔了。”
“後悔?”
“我後悔和你拜把子、結成兄弟了。我喜歡你,可不想當你的兄弟。”
侯英廷瞬間十分狼狽,明明是從對方口裡說出的話,倒好像是誰從他心裡窺探到了秘密,當衆揭發。他滿臉通紅,神色嚴厲:“你開什麼玩笑?我姓侯的豈是隨便和人拜把子的?我願與你性命相交,你既然不願,那就從此作罷,又何必拿什麼喜歡不喜歡的話來噁心人?”他還要說,見韋春齡一臉受傷,眼中隱隱生出淚光,他心裡一疼,便說不下去了。
韋春齡深吸口氣,說:“有些事,因爲牽涉到另一個人,我現在不便告知,不過真相總會水落石出。”
侯英廷怔愣地看着她。
韋春齡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大步流星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