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昭和殿內,萬籟俱寂,偶爾一聲夏蟲的啼鳴,也足以聽得清清楚楚,驚起人心底的漣漪。月光如水,輕柔地越過窗子,灑落一地,斑駁清輝映襯着殿內的一景一物,美好而寂靜,繾綣而溫情。
月色正好,星辰璀璨,流螢流光,着一襲墨紫色圓領長袖燕裾衫的慕容闌就安靜地坐在窗前,雙手撐着下巴,墨發披在肩上,月光下有幾分迷幻的不真實,此時的她,嘴角噙一抹笑,分明是譏諷的神色,雙眸卻迷茫地看着窗外,眉梢冷凝,迷惑中卻又霸氣倨傲。
慕容嫣,慕容嫣,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慕容闌心底嗟嘆,手指微微有些發白,眉梢覆蓋冰雪,渾身的霸氣和冷傲,慢慢地在周圍鋪陳開來,人中翹楚,此時卻無助地想哭。
“姨娘,姨娘——”突然間,清脆而歡喜的聲音響起,慕容闌略微有些意外,擡起頭,眼睛一眯,便看到青天帶着一個穿着粉色衣裳的孩童走過來,是御琴箏。
御琴箏今年方纔兩歲多一點,走起路來尚有幾分重心不穩,一雙漆黑如寶石的眼睛明亮而靈動,一笑起來,眼睛也眯成一條縫,粉嫩的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漆黑的發用粉色的絲帶綰成髮髻,再加上粉紅色的宮裝,看起來甚是靈動可愛。
慕容闌有幾分詫異,趕忙收斂情緒,一拂衣裾,站起身來,看着走近的青天和御琴箏,微微一笑,問道:“青天,這麼晚了,出了什麼事?”
“隨懷燕公主來的宮女說,懷燕公主做了噩夢,一時哭鬧不止,她們怎麼哄也哄不住,只能帶她來找您,可一到這邊,懷燕公主就不哭了,反而笑得很開心,是不是打擾到您了?要不要奴婢將她帶回去?”青天側眸看着身邊的小小孩童,有點莫可奈何,猶豫着說。
“罷了罷了。”慕容闌略微有些疲倦,手撫着眉心重新坐下來,現在的她,身心俱疲,不太想思考太多的事情,但御琴箏畢竟無辜,也就讓她留下來罷了,“箏兒,來姨娘這兒吧,青天,夜已深了,你就去睡吧。”
青天猶豫了一下,瞧着慕容闌已經堅定的神情,也不好說什麼,道個福也就離開了。
“箏兒。想不想姨娘?”慕容闌將御琴箏抱入懷裡,微微一笑,笑容裡多幾分隨和溫柔,捏了捏御琴箏細膩粉嫩的臉,問道。
“想,想,箏兒最想姨娘了。姨婆也不陪箏兒玩,箏兒好無聊。”御琴箏打了個哈欠,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一臉溫和笑意的慕容闌,在她的記憶裡,除了陸清歌,對她最好的,也就是慕容闌了,“箏兒已經好幾天沒看見姨娘了,姨娘去哪兒了?”
慕容闌苦笑了一下,將臉貼上御琴箏的臉,眼睛一眨,幾乎就有淚要落下來,喃喃自語道:“箏兒,你想見你爹和你娘嗎?”
御琴箏眨了眨自己那雙漆黑如墨石的眼睛,很疑惑地擡起頭,問:“姨娘,你怎麼哭了?”
慕容闌一愣。她哭了嗎?伸出手,
拭了拭眼角,果然有淚,她的心忽然很疼,疼到壓抑不住,肩膀抽了抽,真的哭出聲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打溼衣襟,也使得御琴箏疑惑到不行。
慕容嫣,你怎麼可以如此狠心,如此不堪?十八年,我一直以爲你是我最好的姐姐,在我以前練武練到想要摔了劍的時候,你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卻溫言安慰我;在小時候,爹孃根本就不管我,而你,每次都偷偷地將爹孃給你的東西分我一些,那麼難捱的日子,你陪我一起走過來。現在呢?
你嫁入皇家,縱然心裡寂寞,可爲什麼要這樣呢?也許我不明白你眼中的愛情觀,但你與外人私通,並生下他的孩子,使計詐死,這叫我情何以堪?
慕容闌眼眶泛紅,哭得不能自己,稀里嘩啦的淚水奔流而下,抱着御琴箏的手越握越緊,閉上眼,腦海中回放着一幕幕的情景,此時想起,心頭更是難受。
你的詐死,是不是就是爲了找我報仇?報什麼仇?我何時害過你?慕容闌心裡‘咯噔’一下,突然間像是想起什麼,腦中的情景定格在幼時的一幕上。
那個雨夜,她和慕容嫣同榻而眠,兩姐妹躲在被子裡說話,她們談起了自己身上的那處蘭花胎記,這倒也罷了,沒什麼的是不是?只是,好像有一天,慕容嫣和她進到餘雪琴的房間裡玩,慕容嫣不小心打碎了餘雪琴的那支玉如意,裡面好像掉出了一封信,她一時沒看清楚,而慕容嫣,神色慌亂地將玉如意收拾乾淨,把那封信放到了貼身處,帶走。
再後來,她就覺着慕容嫣對她有點不一樣了。雖然仍舊關懷備至,她卻常常可以在慕容嫣的眼裡看到一絲似怨非怨,似恨非恨。當時她還不解,而現在……
娘,爲什麼,我會是這樣的命格呢?
慕容闌深深嘆了口氣,忍住眼淚,慢慢鬆開已經驚恐不已的御琴箏,努力笑了笑:“箏兒,來,姨娘帶你去睡覺,我們不說你娘了,好不好?”
御琴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還是忍不住粉脣一張,因爲年紀小,話還有些不清楚:“姨娘,我娘是誰呀?爲什麼箏兒沒見過她呢?”
慕容闌搖搖頭,勉強笑了笑,輕輕地說:“你娘已經被人接到天上做神仙了,生活的很好,我們不去打擾她,好不好?”
龍之越——慕容闌抱起御琴箏,轉身向牀榻走去,衣袂隨風輕動間,她下定了決心。箏兒畢竟無辜,讓她在這麼小知道那麼多,對她,太不公平。慕容嫣,就讓她的記憶中,你隨風遠去吧。以後你要想報仇,找我就好,我慕容闌,接着!龍之越啊……她低低一笑,你還不配我替你操心,箏兒沒有你,照樣活得好。
你,還是得去死!
御琴箏忽然有濃濃的睡意襲來,眨着一雙靈動的眼睛看慕容闌,張了張嘴,沒再說話,嬌小的身子在慕容闌的懷裡動了動,也就閉上眼睡着了。
月色如水,冰涼而徹骨,慕容闌懷裡抱着御琴箏,在牀榻之上
輾轉反側,看紗帳翻飛,月影斑駁,思緒萬千,一夜無眠。
第二日早朝,經雲清萍和楚千雲提議,慕容闌參與議政,自此,真正走上朝堂之爭,以儲君之名參與國家事務,早朝之時,上書,建議御琴寒早日下達實施當初對御琴碧和龍之越的懲戒,御琴寒當場同意,衆大臣皆無異議。
當天下午,御琴寒便下達重新改過的命令,將龍之越改爲廢武力,賜遺忘丹,發配邊疆,收回御琴碧手中的所有權利,改賜敬陵公爵位,仍居原先慶王府,罰奉祿三年,杖責五十大板。
這道命令,也是慕容闌所建議改的。畢竟,御琴碧叱吒朝堂那麼多年,根基還是有的,若是一下子惹惱了她,結局不會是人人樂意見到的。御琴寒思量了半晌,也就同意了。
命令一下,御琴碧不屑,隨意地拒絕了一會兒也就打算回自己的王府去了,雖說從今以後只能是個不能參政的閒散敬陵公,但這,不妨礙自己的‘東山再起’!而龍之越,聽聞此言,滿目的驚愕。他本想通過御琴碧得一番富貴,可得不到也就罷了,竟然……有如此結局?
廢去他苦練十多年的武藝不說,還要賜他遺忘丹,讓他忘記過去的所有,空留一片空白的記憶?發配邊疆!如果有武藝,他倒不怕,當年練武,什麼苦沒吃過?如果廢了武藝,他該如何是好?身體嬴弱時就要去邊疆,他是不是很有可能死在那兒?
“王爺。王爺。”御琴碧的牢房被牢頭打開,一襲紅衣,雖入獄幾天卻依舊衣飾乾淨的御琴碧嘴角噙一抹不屑的笑,翩然而出,正欲走時,低沉而魅惑的男音使她停住了腳步。
“王爺,我龍之越陪過你那麼多的日子,你怎麼可以一點恩情也不念?”龍之越惱怒地看着御琴碧,憤怒地說,那雙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怒火。
“我不是什麼王爺了。”御琴碧佯裝平靜,其實她的心中,何嘗平靜,這個男人,給了她不少溫暖的記憶,夜夜笙歌,顛鸞倒鳳,紅紗帳暖,她也記着,只是如今——自身都難保,她絕不會再拿性命做賭注!瞅了瞅龍之越,她輕輕一笑,在腦海中再次記下這個男人的臉,狠了狠心,冷冷地說,“我已經成了敬陵公,自身都難保,你要我怎麼辦?!牢頭,我們走。”
說完,御琴碧一襲妖嬈的紅衣,毫不留情地走出牢房,再不看他一眼。
龍之越那張俊秀的臉上,此時,有了平日未曾有過的痛苦。
完了,完了……他這次,是真的完了。枉他風流那麼多年,到最後,還是逃不過如此結果麼?
前日昭曄長公主是真的在這裡佈下了陣,自那日以後他再出不了牢房,想要逃出去,沒有機會了。龍之越,你栽了,真的栽了!
龍之越的手捶打着牢牆,透過天窗灑落下來的陽光在他看來也沒有了溫暖之意,他的一生,也再無光澤了。
此時此刻,兩行晶瑩紛飛的淚,慢慢地從他的眼中滾落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