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綠4

丹綠4

(刺青店 丹綠4)

(她沒有反抗,任由着田西帶着往前走,腳步浮浮,眼神僵直。

田西不知該說什麼。

從小,父母便嚴格要求他,規定每件事都必須做到最好。

他忍耐着做到了,在別人眼中,他是優秀的,有禮的,謙遜的。

但是,一切只是外表,在他內心深處,藏着一隻蠢蠢欲動的獸,誘惑着他去發泄,去從傷害他人中得到快感。

所以,他暗中與安妮他們混在一起,許多惡毒的整蠱計劃也是他想出的。

他喜歡站在角落中,看着安妮他們肆意地着他人,看着受害者痛苦的表情,內心得到極大滿足。

就在上個月,父母以不容商榷的口吻命令他報考商學院。想到必須放棄當醫生的理想,田西只覺內臟似被密線纏繞,一層一層,裹得他透不過氣。正在這時,安妮提議讓他們中一人去追求方丹綠,其他人則下注,看多久能搞定她。

田西決定這次要親自出馬。

他要放出心中那頭獸。

一切都如計劃中進行,她始終逃脫不了。

但是……

當遊戲結束時……

田西第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

他嗅到了甜腥溫熱的血,從她的胸口蔓延出來。

他重重地傷了她。

忽然,她止住腳步,緩慢地轉過頭來,用一雙絕望到平靜的眼睛,看着他:“一切都是假的?”她問道,聲音輕得像遊絲。

田西無法回答。

方丹綠抽出自己的手,低低地說了三個字:“沒關係。”

然後,她走了,緩慢地,蒼涼地,萬念俱灰地,走了。

兩天後,她在去離島的路上跳海自殺。)

三人蝸在樓上的客房中,將門窗全部反鎖,相對默默無語。

“是她乾的吧……那個,叫方丹綠的女人。”金懷瑾打破沉默,聲音因緊張而有些低啞。

“方丹綠十年前就死了。”安妮靜靜否定。

“那霍雷霆的頭是自己割下來的?!”金懷瑾衝她大吼起來,自從目睹了廚房的情景後,他以往的閒適得意再無蹤跡。

安妮默然。

金懷瑾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看不見任何反應,一下泄了氣。他跌坐在地上,無助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等天亮,然後去把施迎故找回來。”

“媽的!誰管他,我問的是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就在島上等死?!”

“最多不過三天,家人看見我們沒回去,自然會來尋找,再忍耐下,一定可以離開這裡。”安妮篤定。

金懷瑾稍稍安下心來,但依舊煩躁不安,便拿起礦泉水——儘管腹中空空,但在場的人是絕對沒有胃口吃下任何食物——他以水當酒,猛地灌着自己。但那畢竟不是酒,醉不了人,最終只得擦擦嘴,倒頭大睡,換種方式逃避這一切。

安妮轉頭,看見田西正坐在窗前,月光下,他的臉是清寒的。

而他的背景,是一窗婆娑樹影,悽寂暗夜。

安妮靠近他坐下:“在想什麼。”

田西沒有回答,從看見那張照片開始,他再沒有說過話。

安妮看一眼窗外黑黝黝的橫斜曲張的樹枝,輕問:“是她嗎?”

月光斜斜照入,水一樣灑在地上,深深的白,沒有血色。

所有的人都沒有血色。

血,在下午已經流盡。

不,是在頸脖被砍斷的瞬間,噴涌而出。

田西緩緩閉上眼,記憶回到10年前:“那天,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很涼,但她說‘沒關係’。那是她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沒關係……我以爲她不怪我。可她卻殺了自己——她寧死也不原諒我,寧死。”

聲音經過塵封的時間,變得恍惚蒼涼,在這黝悶的房間中絮絮飄蕩,無方向地。

安妮看着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也許,她的死和你無關。”

“是,和我無關,我並非存心。”田西訕笑,擰開礦泉水瓶,仰頭喝下,那水在夏夜潮熱的襯托下出奇的冰涼,穿過他的咽喉,連帶聲音也變地冷冷的:“活着的人怎麼說都行。”

“田西。”安妮低垂着頭,額角抵着牆壁,整個人埋在黑暗中,只聽得她輕問道:“在那場遊戲中,你喜歡過她嗎?……哪怕是一點點?”

田西靜默。

可內心卻絕非外表似的波瀾不驚。

他喜歡過她嗎?

多年來,縈繞着自己的是無盡的愧疚與悔恨,但……是否還有些別的。

在丹綠低着頭,細聲說道你想做的事總是能做到時,他不是無動於衷的。

因爲這句話,他斷然拒絕了父母的要求,報考了醫學院。

他想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給她。

但那時,她已經不在。

“晚安。”等不到迴應,安妮不再強求,自顧自睡下。

也許是太想逃避的關係,田西覺得今天特別的累,在他眼中,月光漸漸氤氳成模糊的一片,再也看不清晰。

他躺在地上,朦朧中,似乎感到一道目光正冷冷地看着自己。是誰?!他努力想睜開眼,但睡意卻如洪水猛獸般襲來,他不堪一擊,沉沉睡去。

再次睜眼時,天已大亮。田西撐起身子,環顧着四周,神情有些惘然。

沒多久,其他兩人也陸續醒來。

“睡得真舒服。”金懷瑾習慣性地伸伸懶腰,但突地記起自己的處境,臉色立刻暗沉下來。

“走吧,我們去找施迎故。”田西站起身來,

金懷瑾有些不情願:“何必呢,他自己會回來的。”

“他還是你朋友吧。”田西看他一眼。

金懷瑾不說話,嘴角緊抿着。

安妮勸道:“田西,就我們倆去吧,留個人也好,免得等會施迎故回來見不着人。”

“走吧走吧,全都走吧!”金懷瑾負氣地將揹包一踢:“自己也不知活不活得了,還管別人!”

田西不理會他,打開門,偕同安妮走出房間。

但——

一踏出去,他們便看見一張照片靜靜躺在門前。

田西緩緩將它拾起。

“那又是什麼照片!”安妮有些緊張。

田西無法答話,他看着照片,只覺得全身發僵,無法動彈。

金懷瑾並未注意到兩人的異樣,猶自在借題發揮,亂耍脾氣:“什麼鬼地方,蚊子這麼多!……是誰把窗簾放下來的!沒事幹嗎?”

田西聽見他的話,先是一怔,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過來,難怪剛纔一直覺得房間中有什麼不對勁,原來是窗簾!

昨晚臨睡前,明明是拉開窗簾的,今天又是自己頭一個醒來,窗簾怎會無端端合攏?

難道……

他猛地轉頭。

與此同時,金懷瑾拉開窗簾,“刷”的一聲,灰塵經不起如此大力的凌虐,紛紛陣亡,屍體在空中飄飄揚揚,死不瞑目,落不下來。

就像窗外那棵樹上吊着的施迎故,腰部以下不翼而飛,只剩下半截身子。斷口處是一團團混沌的人體組織,像一鍋煮糊的粥,紅白交雜,黏黏糊糊。

田西手鬆開,照片幽幽飄下,只有它才能落在地面——裡面的施迎故,雙眼睜到最大程度,幾乎要將眼眶裂開。他的眼珠遍佈血絲,像困着只紅蜘蛛,在不斷掙扎,爬出照片,爬進在場每個人心上。

已經沒有退路了,廚房中的人頭,窗外樹上懸掛着的屍體,像層層牢籠,逼得他們走投無路。

三人只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每個毛孔都泛出細汗,冰涼膩滑。

“施迎故說得對,方丹綠回來報仇了!”金懷瑾雙手緊握在一起,因用力過大,指關節發白。

安妮反駁:“當時有人親眼看見她從船上跳下去的,她已經死了。並且昨天我們就在全島檢查過,確實一個人也沒有。”

“那就是鬼!她變成了鬼!對,是鬼,只有鬼才能靜悄悄地把施迎故的屍體掛在樹上。”金懷瑾神情漸漸狂亂起來:“她要慢慢地折磨我們,最後一個個殺死!我們全都活不了!”

“你冷靜點。”安妮勸道。

豈料金懷瑾忽然轉頭,尖利地盯着她,雙目漸漸發紅,最後竟猛地撲上前去,死命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你這個賤人,全是你惹出來的事!都是你指使我們乾的!”

田西連忙上前想將他拉開,但那雙手卻如鐵鑄的一般,死死嵌在安妮脖子上。

田西情急之下,狠狠一拳擊向金懷瑾的臉,將他打倒在地,並沉聲叱道:“想泄恨是嗎?衝着我來!”

金懷瑾支撐起身子,擦去嘴邊的血跡,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田西,你這個蠢蛋,還真以爲那方丹綠是因爲你才自殺的?”

“什麼意思?”

“那天,在方丹綠回家的路上,安妮讓我們攔住她,”金懷瑾盯着田西,一字一句說道:“然後,我們三個就在樹林裡上了她!”

田西腦海中嗡地一聲響,整個人凝結住,全身血液無法流動,鬱結在血管中,四肢百骸都是鼓脹的。

他一個箭步上前,揪住金懷瑾的衣領,大聲吼道:“你說什麼!你說你們幹了什麼?”

“就和被殺的順序一樣,先是霍雷霆,然後是施迎故,最後是我,”金懷瑾歇斯底里地笑着:“我們了她,你聽懂了嗎?因爲不高興你護着方丹綠,安妮就讓我們了她!”

田西放開他,緩緩站起,走到安妮面前,木着一張臉,問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安妮靜靜和他對視,隔了許久,終於問道:“你爲她不平,你要爲她報仇?”

“不,”田西冷漠地看着她,用一種沒有絲毫頓挫起伏的音調說道:“你們不配。”

他拿起自己的東西,走出房子,遠離他們。

腳步先是勉強維持着鎮定,接着越來越快,他跑了起來,在樹林中,腳下的枯枝腐葉被踩得咯吱作響,終於忍不住,張開嘴,大吼一聲:“啊!!!!!”

一胸的激憤悲涼在樹林中迴盪。

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