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看,那不是梅花嗎?
梅花越飄越近,眼裡好像有他也沒他,轉眼就到了他身邊。
她飄就飄,還伸着手,那雙雪白的爪子直挺挺向前,眼看就要抓到他……阿四猛然驚覺自己正在撒尿,嚇得渾身一抽,尿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瞪着梅花,不明白這是有意還是碰巧,另外,一個女人半夜在外,看見男人撒尿不避嫌還走近?
梅花眸子僵硬地掠過他,依舊是那種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的狀態,擦過他身邊,又直挺挺地走回去了。
留下阿四一身冷汗颼颼的,此時前頭院子的人似乎聽見動靜,打了燈過來,阿四怕被發現,只得收拾了褲子回去。
回去之後便覺得小肚子那裡不大舒服,這回真跑去解手,但是解了半天居然沒解出來,只得把藥包拿了回去了。
那邊梅花回去,和杏花道:“阿三阿四似乎有問題,我過去的時候,阿四沒來得及掩飾,牆上有一塊磚微微翹起,想必裡面藏了東西用來傳遞。”
杏花道:“且瞧着。只要他們不給咱們下絆子,咱們就先不要多事,完成主子交代要緊。”
梅花應了,兩人安安心心睡下。
那邊阿四後半夜跑了三次茅廁,總覺得那一半的尿還在肚子裡,卻總解不出來,到了早上,面如金紙。
杏花遇見,嚇了一跳,和他打招呼,又溫柔地問他怎麼了,可是哪裡不好需要看大夫。
阿四斜睨着她,越過她看後頭梅花,陰森森道:“也沒什麼的,就是半夜出來解手,遇見個女鬼……”
杏花恍然,歉意地道:“想必遇見了梅花?哎呀,她有個夢行症的毛病。會睡下後自行跑出去,但是其實看不見什麼,醒來也不記得。嚇着你了?對不住啊。”
那邊阿三連忙接話,大度地表示無妨無妨,也熱情地關心梅花的夢行症,兩人湊在一起,一驚一乍地說着夢行症的詭異和可怕之處。
阿四望着面無表情的梅花,一口氣堵在胸口,梅花看也不看他,直挺挺走過去。
擦肩而過時,阿四悄聲道:“我知道你不是夢行症……”他惡上心頭,齜牙一笑,“你就是想看我。”
原以爲那殭屍般的女人不會回答的,結果梅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霎,也輕聲道:“對,好小。”
阿四:“……”
等到阿三和杏花交流完夢行症的一二三四五已經滿意地揮手告別後,再回頭看阿四的表情,不禁嚇了一跳,“阿四,阿四你怎麼了!”
阿四僵硬站立,捂着肚子,悲憤地道:“我!想!解!手!”
……
當夜鐵慈接到二婢密報,稱已經順利混入育嬰堂,雖然還沒發現什麼證據,但顯然這堂裡貓膩多。有兩個小廝尤其古怪,半夜假稱解手和人聯絡,丹霜便嚇了他一嚇。目前對方身份不明,但兩人都會注意着,只要敢阻礙她倆的事兒,殺無赦。
當夜飛羽也接到密報,阿三在密報中憂心忡忡地道,主子交代的事還算順利,查出育嬰堂的問題應該不難,只是這育嬰堂裡莫名其妙來了一對婢子,其中一個竟然將阿四嚇出了病,好端端地忽然撒不出尿來了,阿四如今正在抓藥吃,還不許他把這事說給主子,還請主子安排給些好藥,他怕慕四撒尿還是小事,出現心障影響某些大事就不好了,日後總是還要娶妻的,至於那兩個婢女,請主子的示下,該當如何處理……
當晚鐵慈給兩個婢女回信:便宜行事,非必要不可枉殺無辜。
當晚飛羽給兩個護衛回信:蠢貨,這點子事都要問我,憐香惜玉過頭了吧?忘記自己出身哪裡了?
另傳令屬下,速速送去十全鹿茸大補丸,挽救阿四的後半輩子幸福。
……
潛伏的潛伏,幹活的幹活。鐵慈和飛羽可不知道冤家聚頭了,在他們看來,天要下雨,人要撒尿,事情總會解決的。
過了不幾日,果然一車車的石頭送了來,在堤壩下方堆得高高,鐵慈親自去瞧過,也很是滿意。
不管蕭家打什麼幺蛾子,民生總是最重的。
鐵慈這幾日悄悄走訪了好些漁戶,大多人破船陋棚,漂泊水上,衣不蔽體,全家只有一套可以見人的衣服。
每戶繳納的漁稅一石半,有人逃亡,有人抗稅。抗稅的多半從此消失,逃亡的多半走不出這東明縣又要被逼回來。
顧小小雖然不愛和人接近,但他愛工作,鐵慈總覺得他和三師姐能成爲知己,兩人每日的愛好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算算算。顧小小的勤勉獲得了河泊所上下的好評,尤其那許多河工的吃喝,工具的使用調撥採買,人員的合理安排,他都能拿出最省錢又最得用的章程,越來越得河泊所上下信任,很快就要被遷入至賬房內辦事了。
那個外地行商送石料過來時,鐵慈特地囑咐顧小小安排人一路大鳴大放,披花戴紅,引得全城百姓看熱鬧,讚譽不絕,固然給足了那捐助的富商面子,還讓蕭家頗有些騎虎難下,畢竟多年的好名聲也算把他們自己給架住了,哪有本地治水造堤讓外地人來出錢的道理,便站出來,號召本地富戶捐錢捐物,自己帶頭派人採石,本地富戶向來唯蕭家命是從,十分踊躍。縣衙又向朝廷報請修堤,朝廷也表示稍後會撥銀下來,並安排戶部堂官趕赴東明實地查看。
雨之前停了幾日,之後依舊綿綿不絕,水位並沒有下去,始終處於高位,這些日子鐵慈也在水裡泥裡摸爬滾打,和百姓們一起清淤,築橋基,她這般苦幹,原本只是時不時來幫個忙的李植和童如石都不好意思,也下了河干活,結果李植在泥裡站不穩,一下水便傷了腳,被扶到岸上休息了,倒是童如石,一開始打了個趔趄,被鐵慈扶住,後頭倒也幹得穩穩當當。
鐵慈看他動作利索,不禁問:“你好像種過田?”
童如石不看她,半晌答:“在山村長大。”
鐵慈哦了一聲道:“瞧你周身氣質,不像鄉野出生的孩子。”
童如石脣角一勾,道:“哪能誰都有閣下的好命呢?”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還有幾分憤懣,有點不像童如石平日的風格,鐵慈轉頭看他,童如石垂着臉,只能看見抿得緊緊的嘴角肌肉。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各自調開身子幹活,忽然鐵慈彷彿腳滑了一下,整個身子往童如石方向栽了過來,童如石下意識接住,一低頭正看見鐵慈眼睛緊閉,氣息微弱,竟然像是昏過去了。
童如石一怔,有點茫然地四面看了看,周圍忙得熱火朝天,沒人注意這裡,他們這一角,本就被一堆淤泥擋着,有點隱蔽。
童如石試探地晃了晃鐵慈,又低低喚了她一聲,鐵慈沒有動靜,臉色很白,看着奄奄一息模樣。
她倒下的時候,童如石接住的是她的肩頸位置,此刻一隻手正扶在鐵慈後頸位置,她的頸項修長,在他的手掌中顯得很細,彷彿手指那般一合攏,便能將這優美又脆弱的脖頸生生扼斷似的。
童如石的手指,痙攣般的顫了顫,然後慢慢合攏。
手下的鐵慈毫無生氣地閉着眼睛。
忽然一個老漢沙啞的聲音響在頭頂:“郎君,接着!”
一樣東西扔過來,童如石慌忙接着,東西觸手還是滾熱,上頭包着的蘆葦葉子落進泥水裡。
老漢的聲音在人羣裡響着:“你上次說咱婆娘烙的蔥花鍋盔好吃,今兒叫我那婆娘送來了,快,趁熱吃!”
旁邊有人笑道:“葉郎君什麼樣的人物,要吃你的山野粗食!”
老漢道:“嗐,什麼樣的人物?人是金貴公子,可也和咱一起雨裡水裡泡着,那就是自己人!”
衆人便都笑,不說話了。
童如石低頭看看鐵慈,那般精緻的人兒,此刻鬢角還沾着泥水。
那隻一直微微痙攣的手指,慢慢鬆開了。
忽然又有少年的哭聲響起,夾雜着打罵聲,衆人嘖嘖嘆息,都道那孩子可憐,早早父母都遭了強盜打劫死了,在外頭流浪了許久,狗追人攆的,回來之後親族也沒什麼了,飢一頓飽一頓長大,才十二三歲年紀,爲了一口吃的就不得不來幹這種苦活,石板都扛不動,能做什麼。
童如石聽着,攥在手裡的鍋盔慢慢又涼了,粗硬地硌在掌心。
眼前光影一閃,血火的紅糜爛地開在視野,刀劍的寒光白亮地閃過,黑甲上銅質的甲葉沾了細碎血肉摩擦生響,滿地錦繡綾羅碎成漫天的火中蝶,有人淒涼慘叫,有人大聲哀哭,有人慌不擇路地奔逃,呼吸聲劇烈如拉風箱。
那呼吸聲如噩夢一般越來越響,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在喘息。
他眼底閃過一絲慟和冷。
另一隻扶着鐵慈的五指慢慢又顫抖起來,向內收緊。
收緊又鬆開,鬆開又收緊。
忽然有人道:“哎,我等得脖子都酸了。”
鐵慈睜開眼,笑意盈盈。
童如石手一顫,向後一讓,他本就是用一隻手和膝蓋撐着鐵慈,此刻放手,鐵慈眼看就要落入泥水。
鐵慈手一撐,輕巧地翻了個身起來,另一隻手將已經快要逃開的童如石拉回,砰地一聲把他拉坐在泥水裡,笑道:“跑什麼,來談談。”
童如石無法抵抗,也就往那地上一坐,冷着一張蒼白的臉,看着她。
鐵慈卻在看那鍋盔,剛纔一番折騰,落入了淤泥中,她可惜地嘖嘖一聲。
童如石轉開臉不看她,生硬地道:“要殺便殺。”
鐵慈呵呵一笑,道:“我殺得了您麼?”
童如石不做聲。
鐵慈手肘撐在膝蓋上,靠近童如石,好奇地打量他的眉眼,童如石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鐵慈問:“我倒要問問你,明明想殺我,那麼糾結做什麼呢?”
童如石平板着臉沒表情。
“還是下令別人搞我沒心障,自己下手有點難?”
童如石臉上就像戴了泥漿做的面具,一片空白模糊。
皇太女的能耐,他早就看出來了,既然今日孤身落入她的手中,一切就看命吧。
遠處,在岸上休息的李植,忽然站了起來。
童如石遠遠一個眼神過去,李植便不動了。
鐵慈早將這番動作看在眼底,笑道:“果然。”
她感喟地道:“我就說你那狗脾氣,在原先戊舍那個大醬缸裡,是如何能安安穩穩獨享空間,還頗受照顧的。”
“這不是李植當了舍長,護着你嘛。李植是你的人吧?總看見他在你身邊,像個護衛似的。”
“嗯……猜猜我什麼時候懷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