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臘梅開得依舊豔麗，京城到處都是白皚皚的一片，房頂、枝頭、地面……都被覆上一層厚厚的雪白。
這樣冷的天氣，無雙閣裡卻溫暖如春，寬展的大廳四周擺上二十餘個暖爐，中央還有一個比較大的爐子，將溫暖傳至廳中每個角落。
冷無雙領着衆舞姬，跳着重新編整好的舞——《涅槃》。
這舞，將是驚世之作，然而，卻不會由她去領。
領舞的人是舞杏。
她棕色的頭髮，配上一身金色舞衣，顯得分外惑人，五官雖不出衆，卻能融入這整個舞蹈，成爲舞蹈的靈魂。
這一刻，冷無雙才發現，舞杏的舞蹈天賦竟是出奇地高。
也許，下一個冷無雙，便要出現了！
這般想着，冷無雙腳下的舞步卻不曾慢了半分。
忽然！
豔麗地身影猛然一個跳躍，如沖天而起的金鳳，伸展雙臂，身子凌空翻轉九圈才堪堪落地，恰巧落入衆人一片如火豔紅的舞衣織成的火焰中心。
樂聲漸漸高昂，琴瑟漸低，鼓聲震震，直擊人心，正是到了整套舞最高潮的地方。
火中金鳳漸漸倒地，四周樂聲越來越小，最後全都停止……
火紅，火紅……四周都是一片火紅。
古錚忽地一聲尖鳴，接着，各類樂器連接而起，而倒在火海的金鳳開始緩緩擡頭，仰望蒼穹，眼底閃現出痛苦之色。
緩緩，緩緩，雙臂漸漸平伸，如一雙羽翼一般張開……
撲閃撲閃，終於起身，化爲一道金芒，沖天而起，散落滿地繽紛……
至此，舞已終！
所有的人，卻還不曾回過神來，只怔怔地保持着最後一個動作……
良久，良久，葉燁從主座緩緩起身，擊掌而至，沉聲讚道：“好一曲《涅槃》，無雙，你當屬世間第一舞姬。”
冷無雙淡然一笑，走向葉燁，淺道：“人我已訓練好了，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葉燁一怔，眉宇間的笑意漸消，換上一臉淡薄，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低道：“在你眼中，我便一直這般待你的麼？”
面對葉燁的冷然逼視，冷無雙淡漠一笑：“那麼，你認爲現在的冷無雙，還值得你怎樣待她？”
“好，很好！”葉燁收了擊掌的手，從冷無雙身旁擦肩而過，走向舞杏身畔。
執了舞杏的手，淺然笑道：“好舞技，好神韻！”
舞杏擡眸，對上葉燁冷漠的眸子，心怦怦直跳，面上保持鎮定，倩然一笑，悄悄收回手，淺聲道：“爺過獎了。”
葉燁搖了搖頭，道：“舞杏，以後直接喚我名字即可，你我之間，不必這般生分。”
說罷，葉燁的眼角悄然掃過冷無雙，卻發現她的臉上，未起一絲波瀾，一雙美目冷淡如冰。
心下，不由一寒，眉，不自主地蹙起。
努力壓下心頭的微怒，葉燁掃視衆舞姬一圈，緩聲道：“年關將至，宮中宴會越來越多，希望你們莫要讓本王失望。”
衆女子相視一眼，紛紛點頭。
冷無雙見自己留在此地已無用處，擡了腳便往外走。
豈料，前腳
纔剛出倚蘭亭，舞杏便已跟了上來，叫住冷無雙：“小姐！”
冷無雙停了步子，轉過身來，看着舞杏，道：“莫再叫我小姐，今後，你纔是小姐，是葉燁最重視的……棋子！”
舞杏搖了搖頭，走近冷無雙，淺道：“不，你錯了，在爺心中，舞杏永遠不可與小姐相題並論！”
“是麼？”冷無雙自嘲地笑道，轉身離去，只留道：“你們日後好自爲之，跟着葉燁，就註定要斷情絕愛。”
話落，人亦消失在拐角處，只留了舞杏一身舞服，呆立在亭前，怔然出神。
冷無雙回到房間後，輕輕掩了門，換下一身舞服，擺好筆墨，取了一張淨紙，揮筆寫道：無雙既已無用處，便自己決定自己的去留了，望君多保重！
娟秀的筆跡，只簡單明瞭地寫了這兩三句話。
擱了筆，用硯臺壓了寫好的留書，緩緩起身，提起昨夜便收拾完畢的行李，挎在肩上，又提了前年葉燁所贈的短劍，留戀地看了一眼整個房間，終是決定了離開。
握了握劍柄，推門而去。
深夜，子時。
葉燁扶額而臥，手中卷宗被他緩緩放下，揉了揉眉心，擡眼朝窗外望去。
一輪明月，照着滿地銀白，讓夜晚，不再那麼黑暗，卻多了幾分寒冷。
目光漸遠，已看到遠處的無雙閣。
當年，他建它之時，便是打算爲一生至愛所建，所以他要他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它，看到它裡面的燈光是明是暗，他便知道，佳人是睡是醒。
今夜，那裡的燭光是亮着的，證明她還未睡。
“無雙，你也睡不着麼？”盯着遠處那片燈光，葉燁低聲自語。
他豈知，此時此刻，冷無雙正揹着包袱，趁夜從王府側門悄然離開。
到了外面，迎面的寒風如利刃一般撲來，面紗被吹得亂七八糟，空中不知幾時竟又飄起小雪，視線裡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在這寂靜的夜晚，被月光一映，宛如仙境一般。
一身雪衣的冷無雙，緩緩朝前走着，經過幾家客棧，都已關門打烊。
又朝前走了一段距離，終於尋到一處寺院。
猶豫再三，她終是決定上前求宿。
叩開寺門，一位小沙彌探出一顆圓溜溜的腦殼，一邊打着冷顫，一邊問道：“女施主有事嗎？”
冷無雙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小師傅，我趕路至此，想在貴寺借宿一晚，還請小師傅行個方便。”
小沙彌看了看冷無雙，猶豫了片刻，撓撓腦袋，道：“這個……請容小僧回去稟報監寺師伯。”
冷無雙點點頭，看着小沙彌又關了寺門，她卻獨自立在門外等待迴應。
寒冷的北風呼嘯而過，冷無雙孤獨地倚着寺門發呆。
良久，小沙彌去而復返，招呼冷無雙進門，道：“女施主請隨小僧來，由於院中都是僧人，所以不曾備有客房，只有委屈施主今夜在柴房裡休息一宿了。”
冷無雙無謂地笑道：“師傅肯留我住宿，我已是感激不盡，又怎談得上委屈不委屈。”
歇了一夜，靠着柴房裡的軟柴睡了半宿，早上醒來，天色還不算大亮，她又背了包袱，直接從寺院離開。
路上卻恰巧遇了那名替她開門的小沙彌。
小沙彌見她這麼急便走，不由有些奇怪，急聲道：“施主何不用了早飯再走？”
冷無雙搖頭，道：“我有一身的罪孽，不敢再繼續呆在佛門淨地，以免擾了這一片淨土。”語畢，也不待小沙彌理解其中的意思，她便已離開。
出了寺院，冷無雙一路向南而行，棄了小徑，改走官道，希望可以尋到南去的商隊，或可借租他們的馬車。
日頭漸漸升起，在這寒冬之季，就連過往的商隊都少得可憐，走了大半日，竟不曾遇上一個商隊，而這官道之上，雖比小徑安全，對她而言卻也是極其危險。
她不敢斷定，葉燁會不會就這麼輕易地放她離開京城，但她必須走。
可是，世界之大，究竟她該何去何從？
她從小便是孤女，不知父母兄弟是誰，亦不知家住何方，更不知姓甚名誰，只隱隱地記得有人喚她小名冷冷。
從此，她便以乞討爲生，七歲那年，好不容易有位人家收她做童養媳，不料，她剛進那家家門，那家的獨子便一命嗚呼。
自此，她成了不詳之人。
養她的那家人嫌她不詳，本想將她棄之不管，卻禁不起她苦苦哀求，終於答應讓她做個丫環。
誰料，一場火災過後，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已是十六七歲的姑娘了，她好不容易在路上尋到了一個戲班，併成功成爲戲班一員。
沒想到，卻因爲那個好色的班主，而遇上了葉燁。
本以爲尋到了一生的幸福，卻不想，竟只是自己意想天開罷了，在葉燁心中，她不過是枚棋子……不，現在連棋子都不是了。
她於他，只是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的廢棋而已，很可能在下一秒鐘，他便派人對她下殺手了！
這般想着，冷無雙的心越發地低沉，忽然覺得生無可戀。
原本支撐着她的信念，如今竟顯得這般可笑，可笑得讓她感到恐懼，心底破開的那個洞，彷彿無止境地擴大，根本無法填補……
不知不覺間，她已來到一處荒涼地帶，一眼望去，不見人煙，在這寒冷的季節裡，連只動物都沒有。
四周靜得彷彿能夠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
頭，又開始痛了。
是舊病復發了罷？
冷無雙苦苦一笑，伸手取出從小蔦房裡拿出來的藥粉，毫不猶豫地捏了些藥粉，填入口中，將其嚥下。
藥力開始發作，頭痛的感覺漸漸輕了許多，可是身體動不想再動彈了，就這樣軟軟地倒在了雪地上，任飄灑而下的雪花將她掩埋。
寒意漸漸襲來，冷無雙緊緊蜷了蜷身子，抱着包袱和短劍，意識漸漸有抽離的跡象。
就這樣睡去，也許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了罷？
這念頭涌出後，她的嘴角，不自主地勾起美麗的弧度，一抹淡雅的笑，立時綻放，而她本人，已察覺不到。
因爲，她已經昏睡過去，感覺不到寒冷和疼痛……
雪，依舊不停地下着，淒冷而美麗地蓋了世間萬物，彷彿滌洗了塵世的污穢，卻永遠也掩不住人間百態；遮不住宮闈之爭、江山之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