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醒的時候天兒剛蒙亮,睡在暖榻上,衣服也換了新,爐裡的碳火燒得正旺,整個兒屋暖烘烘的。
只記得自個兒在劇社的小樓上站着,或許風雪太大或許心涼勝雪,他眼角的淚結成了冰滲透進心裡頭,只覺得越來越冷,後半夜裡一閉眼就這麼暈過去了。雪飄覆在他身上每一寸,肢體早早僵硬得動彈不了,眼裡的那一盞小魚燈籠最後的一點光亮也滅了。
他想坐起來,可剛一動嗓子就癢了,在牀角咳了好幾聲;屋外一陣響動,有人推門而入,步伐穩健,氣息淺淺。
“少爺醒了。”那人沉聲道,說着還把他扶起來,遞了杯水給他。
少爺一擡頭,看見了一個身形高大,五官端正黝黑的爺們,看這舉止八成就是軍營裡出來的。這能有什麼兵士,想也知道哪來的,也沒什麼好矯情的,拿了水就喝。
這人是二爺麾下的一名參將,姓許。
這人沒有太多情緒,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喝過了水靠在牀邊,道:“您這是受涼了,等喝了藥過兩天兒好點了,咱們再啓程。”
少爺一僵,低聲:“啓程去哪?”
他當然知道啓程去哪,問的只是一句自欺欺人。
“回京城。”許參將低着頭,態度十分恭敬;又補充道:“王爺一直讓我們跟着您,陶公子昨兒夜裡已經帶着其他人走了。臨行前交代我們送您回去。”
少爺沒有說話,呆呆的坐着,被褥滑到腰下;眼神放空向前似是靜止了一般,安靜得只剩下他們倆的呼吸。剪窗外吹進了風,夾雜着風雪的寒氣,吹得他直想打哆嗦,但不知道怎麼這身體就僵硬得不行,一動不動反而覺着這雪沒那麼冷了。
軍營裡的人學的是忠君愛國,每日裡就顧着操練兵馬了,沒有文人書生的細膩心思。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回話,擡頭看了一眼,試探地問:“還是…等您身體好些了,再上路去和陶公子匯合?”
只要他們想找,沒有找不到的。
約好的才叫匯合呢,人家都走了,他臭不要臉個什麼勁兒呢?少爺靠着牀沿,半張臉在牀賬的陰影裡看不見神色,垂眸道:“天亮就走。”
許參將低下頭微微鞠了一小躬,沒有問原因也不多說話,轉身出去準備着天亮以後啓程的事兒。
少爺靠着牀邊,手指動了動攥緊了被褥的一角,直到感覺掌心有些疼。——這是他孟哥教的,攥緊了,會疼,但別人是看不見傷口的;只有你自己知道,這上邊兒有痕跡,酸酸的刺刺的像酒一樣。
天兒亮的快,雪也融了,窗外射了一束光在他的胸口上。
許參將進了屋,還端着些早點擱在了一旁的桌上。發現這少爺仍舊是這副靜坐不語的樣子,這才明白過來他一直沒歇着;走近了兩步沉默等他吩咐。
少爺擡手,在胸際停下,看着掌心薄薄的一層陽光而默然。這明明是他在嘉陵關的這三天裡感受到的頭一份兒沒有落雪的陽光,就在掌心裡,可是怎麼就感覺不到溫暖呢。
許參將皺了皺眉,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心裡直覺總覺着少爺這幅樣子,有些不好。低聲問:“少爺,您吃點東西吧。”
“真冷啊…”少爺握了握手,指甲在陽光下有一層薄薄的光亮,整個人也顯得蒼白無力。又是沉默了一會兒,才擡起頭深深吐出一口氣,看向參將:“都準備好了吧,走吧。”
“走?”許參將被他突然的開口一愣,擡頭看了眼少爺空洞裡帶着酸澀的眼神,添了一句:“您不吃早點?”
他是個粗人不懂得如何照顧人,可他同時也是個男人,看得懂作爲一個男人在露出這種眼神的時候,那種連活着都覺着沒勁兒的感受。
少爺掀開了被褥,下牀穿鞋、穿衣、披風,每一個動作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只是眼神裡沒有往日的光彩,也沒有少年的自在。
自顧自地走了出去,不言不語。
許參將沉默地跟在他身後,他的職責只是護少爺周全,無力醫他心疾。
原以爲少爺這就要出發了,走出了房間,轉了走廊,卻在一間簡易雅緻的房間外頭停下了腳步。——這本就不是出院子的必經之路,或許他就是想拐過來看看吧。許參將向後退了一步,守在了門口並沒有跟着他走進屋裡。
少爺一步一步向前,在門前駐足了片刻。這幾步他短短三天之內走了無數回,每次一靠近房門都歡喜地加快了腳步,推門就是他想見的人。可如今現在門口,腳底卻灌了鉛,重得擡不起腿。他自個兒問着,到底希望這房門裡是什麼樣的呢?
是空無一人,寒氣襲人。
還是有個無情人,滿口道義。
少爺擡手,推開門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心裡的期盼,期盼着被傷害。他那麼怕冷真受不住寒氣,還是被傷害來得痛快點,纔是真真切切心痠疼痛的感受啊。
門開了。
裡頭乾乾淨淨,空無一人,連那人平日裡喝茶的茶具,架上的曲譜,牆上的古琴,都不在了。
少爺往裡走,寒風往裡吹,吹動珠簾聲響,清晰碎響。
還有那矮桌上,和他一樣孤獨的小魚燈籠。
——————
趕路半個月,換來嘉陵關三天風雪;如今再往回走,換餘生再無晴暖。
車駕漸行漸遠,駛出嘉陵關境,上了官道,鳳嶺孤山的景一面一面地向後閃過,少爺倚着窗,笑得蒼白嘲諷。
鳳嶺山坡,小童扶着白絨披風的主人,問:“角兒,還送嗎?”
陶陽在披風裡咳了又咳,看着漸遠的車駕,語氣溫柔的不像話:“不了…”
雪停了,他也確實把人還回去了。
——————
少爺一路昏睡,越是臨近盛京,這病就越嚴重。請了大夫也只說是受寒發燒,查不出病因;且道心無生念,何藥可醫啊。
他怎麼會想死,他有責任有擔當,有父母有兄弟,有前程似錦;只是不想活而已。
元宵節前夕,許參將終於送他回了郭府,轉頭向雲磊請罪。二爺沒有怪他,只說了一句辛苦了,就讓他回軍營了。這病是天定,是人選,就像一場夢,夢醒了就好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該忘的不該忘的,都會忘的乾乾淨淨。
二爺編了許多說法,哄過了師孃卻沒能瞞住師父,這位大少爺是身體力行地在和大家說他年少衝動下的苦果啊。
楊九扶着二爺去看看那個病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傻少爺。他躺在那,有時清醒有時昏睡,有時一睜眼又疲憊地睡了回去。
二爺走到牀邊坐下,皺眉看着這個一向春風得意的率真少爺。
少爺動了動腦袋,眉心不舒服地皺成了一個川字,半睜眼地一掃,嘴裡模糊不清地喊了一聲:“老舅…”
二爺收了原本擔憂的神情,掛上了平日裡不正經的嘲笑:“在呢,還能認人吶?得,沒傻就成!”
少爺沒有真正清醒過來,只是見了老舅心裡就安了,到底是從小一塊長的,有着手足之情就不會那麼孤獨無助了。他口齒不清地喃了一句話,眼皮子又重重地蓋了下去。
楊九不忍心,站到了一邊兒,低頭壓下鼻子上酸酸的感覺。
少爺的眼角有滴淚,滑進鬢角的頭髮前,二爺擡手給他擦了。掖了掖被子,給他拉好了牀賬,扶着楊九的手走了出去。
“他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