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天過去,水路走的還算安穩,這種大型官船是不會遇到水匪的,規模大,檔次高,任誰都能看出船上住着身份不同一般的大人物。
這天,午膳過後,許七安在房間裡盤坐吐納,“咚咚”,房門敲響。
提前聽見腳步聲的許七安睜開眼,皺眉道:“進來。”
房門沒鎖,輕易的就被推開,一位粗矮身材的漢子跨過門檻,垂頭抱拳,道:
“大人。”
這位矮小,但足夠魁梧的漢子,是本次禁軍首領,百夫長陳驍。
“走吧,我知道了。”許七安皺了皺眉,在這種時候來找他,必然是因爲船底的士兵生病。
“是!”陳驍立刻答道,他雖然知道這個主板官辦案能力很強,但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麼簡單就推理出他所來的目的。
在陳驍的帶領下,許七安順着木階進入船艙,一股沉悶難聞的氣味涌入鼻腔,汗臭味、黴味、氨氣味.......
許七安走到一個不停咳嗽,發着低燒的士卒牀邊,所謂的牀,其實就是狹窄簡陋的木板,如此船艙才能容納百名士卒。
“沒什麼大礙,本官這裡有司天監的解毒丸,只需一粒化在水裡,染疾者每人喝一口便能治癒。”
他給了陳驍一粒解毒丸,讓他碾碎了丟進水囊,分給染病的士兵喝。
司天監的高級藥丸,效果立竿見影,生病的士兵驚喜的發現,肺部不再難受,咳嗽緩解,頭腦從昏沉到清明,除了尚有些虛弱,身體狀態得到翻天覆地般的改變。
“不難受了......”
“我好了。”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其餘的士兵也露出了笑容,看向許七安的眼神裡多了感激和熱情。
“我現在只有一個命令。”許七安皺着眉頭。
“請大人吩咐。”陳驍垂頭,抱拳。
“請大人吩咐。”
衆士卒起身,垂頭抱拳。
許七安指了指頭頂的甲板,喝道:“滾上去刷馬桶。”
“是!”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走走走,刷馬桶去,老子早受不了這股味兒了。”
歡呼聲一下子響起。
...........
褚相龍吃過午膳,吩咐隨從沏了杯茶,他捧着熱騰騰的茶水,輕啜一口,問道:
“王妃近日如何?”
“一直待在房間裡。”隨從道。
“儘快北上,到了楚州與王爺派來的軍隊會合,就徹底安全了。”褚相龍吐出一口氣。
這時,他突然聽見了密集的腳步聲,來自甲板,而後是男人們豪放的笑談聲。
艙底的士卒們都出來了..........褚相龍臉色一沉,繼而涌起怒火,他三令五申的告誡底下的大頭兵們,不得登上甲板。
竟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褚相龍走出房間,穿過廊道,來到甲板上,看見成羣結隊的士卒們,拎着馬桶,嘩啦啦的把穢物倒入河裡,風一來,臭味便撲鼻而入。
百夫長陳驍站在甲板上,吆喝道:“倒完記得把恭桶刷乾淨。”
“好嘞!”
士兵們大聲應是,臉上帶着笑容。
褚相龍負手而立,面色陰沉嚴肅,喝道:“誰讓你們上來的。”
嘈雜聲頓時一滯,士兵們連忙放下馬桶,面面相覷,有些手足無措,低着頭,不敢說話。
褚相龍喝罵道:“是不是以爲人多,就法不責衆?喜歡上甲板是吧,來人,準備軍杖,行刑。”
俄頃,嘈亂的腳步聲傳來,褚相龍帶來的衛隊,從甲板另一側繞過來,手裡拎着軍杖。
“褚將軍,這,這.......”
“褚相龍!你這是何故,這些人是我叫上來的,有事你來找我。”許七安來到甲板,張口就呵斥道。
“你是什麼東西?給你當個主板官你還了不得了?”褚相龍十分惱怒,眼前這個黃毛小子竟然直呼他的名字。
“你自己去艙底一趟不就行了,如果能在那裡住幾天,感受會更加深刻。我已經決定了,以後,辰時初至辰時末,艙底禁軍可自由出入。午時初至午時末,可以自由出入。申時初至申時末,可自由出入。”
每天可以在甲板上活動六小時。
這既能有效改善空氣質量,也有益於士卒們的身心健康。
褚相龍淡淡道:“許大人不懂帶兵,就不要指手畫腳。這點苦頭算什麼?真上了戰場,連泥巴你都得吃,還得躺在屍體堆裡吃。”
“我不懂?”許七安笑道,帶着一些譏諷的味道。
“那我問你,他們是不是士兵?”
“當然是士兵。”
“既然是士兵,那他們是用來保家衛國的,我們不能在戰場上讓他們吃飽喝好,在戰場下也不能?”許七安見褚相龍回答,大聲說道。
頓了頓,他跨前一步,盯着褚相龍,問道:
“你也說了是打仗,非常時期能與平日一樣?褚將軍手底下的兵,也是天天住茅廁,在屎尿味裡啃乾糧?
“這些士兵都是精銳,他們平時操練同樣辛苦,也知道打仗該怎麼打。但辛苦和受折磨不是一回事。養兵千里用兵一時,連兵都不知道養,你怎麼帶兵的?你怎麼打仗的?
“說白了,這些不是你的兵,你就不把他們當人看。”
“跟着鎮北王打了幾年仗,就把你得意的不得了了?你算什麼?這艘船上,我纔是老大。”
“你.....”褚相龍額頭青筋暴起。
“怎麼?你還想打架?本官不建議在到達楚州之前先斬了你!”許七安惡狠狠的說道。
說的好!
陳驍心裡大吼,這幾天他看着士兵氣色頹廢,心疼的很。因爲這些都是他手底下的兵。
“動手?你也配?不過是僥倖打敗了兩個四品而已,你真以爲能和我這種久經沙場的比?”褚相龍譏笑道。
許七安聞言,整個人立刻飛出,下一秒,他已經在褚相龍身後,隨後,緊跟着一腳,褚相龍便癱倒在地。
他居然敢動手?
他真覺得自己一個小小銀鑼,得罪的起手握實權的將領、鎮北王的副將?
“將軍!”
褚相龍的衛隊勃然大怒,齊刷刷的涌過來,握着軍杖,對準許七安。
只要褚相龍一聲令下,他們就上去制服這個狂妄的小子。
“許大人!”
百名禁軍同時涌了過來,簇擁着許七安,表情肅殺的與褚相龍衛隊對峙。
“統統住手!”
喝聲從船艙傳來,聞訊而來的幾名官員疾步走出。
都察院的兩名御史、刑部的總捕頭、大理寺的寺丞,他們身後是各自的侍衛、捕快。
兩名御史一上來就和稀泥,一疊聲的說:“有話好好說,兩位大人何必動手?”
大理寺丞看了一眼許七安,以及倒在地上的褚相龍,陰陽怪氣的說道:“許大人好身手,這身神功,恐怕整船人加一起,都不是您對手。”
“你們來的正好。”
褚相龍惡狠狠的瞪一眼許七安,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指着許七安說:
“士兵的事只是他挑事的由頭,真正目的是報復本將軍,幾位大人覺得此事如何處理。”
大理寺丞當即道:“船上有女眷,士兵不宜登上甲板。本官覺得,褚將軍的命令合情合理。”
刑部的捕頭淡淡道:“以我之見,許大人不妨賠禮道歉,禁軍返回艙底,不得外出。此事就此揭過。咱們此次北行,理當團結。”
都察院的兩位御史贊同。
三司官員的想法很簡單,首先,他們本身就不喜許七安,此子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過節。
其次,此次北行,與鎮北王的副將打好關係,是很有必要的。
甲板上的動靜,驚動了房間裡喝茶的王妃,她聞聲而出,看見通往甲板的廊道上,聚集着一羣王府婢女。
“發生了什麼事?”她皺了皺眉,習慣性的問話。
婢女們回頭,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喜這個面生老婢女頤指氣使的語氣,嘰嘰喳喳的說:
“褚將軍和許銀鑼發生衝突了,差點打起來呢。”
“好像是因爲褚將軍不允許艙底的侍衛上甲板,許銀鑼不同意,這才鬧了矛盾。”
“哼,這許銀鑼好不識擡舉,居然敢和褚將軍動手,他可是我們淮王的副將。現在幾位大人都站在褚副將這邊,要求他賠禮道歉呢。”
“我雖然很仰慕許銀鑼,但這次是他不對嘛,這些大頭兵臭烘烘的,多礙眼啊。我們以後都不好去甲板吹風啦。”
王妃試圖擠開婢女,沒想到平日裡對她畢恭畢敬的丫頭們,非但不讓路,反而合理把她擋了回去。
王妃心裡好氣,看不見甲板上的景象,好在這會兒婢女們安靜了下來,她聽見許七安的冷笑聲:
“道歉?我是陛下欽點的主辦官,這條船上,我說了算。”
大理寺丞反駁道:“你是主辦官不假,但使團裡卻不是說了算,否則,要我等何用?”
刑部的捕頭頷首:“陛下的旨意是,三司與打更人協同辦案,許大人想搞一言堂的話,那恕本官不能認同。”
“協同辦案?”許七安笑了出來。
“福妃案也是協同辦案,你們可有出一丁點功勞?你們整個三司可比得上我一個許七安?”許七安譏笑道,不是他狂妄,而是他真的看不起這些機構。
“諸將士聽令,本官身爲主辦官,奉聖旨前往北境查案,事關重大,爲防止有人泄密、搗亂,現要驅逐閒雜人等,褚相龍及其部署。”
當場,只有四名銀鑼,八名銅鑼抽出了兵刃,擁護許七安。
甲板上的百名禁軍一聲不吭,似乎不敢摻和。
場面沉寂了幾秒,一位士兵悄悄返回了艙底。
而後是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士兵低着頭,離開甲板,返回艙底。
不多時,甲板清空了。
“嗤!”
褚相龍不屑的嗤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大理寺丞滿臉揶揄,幸災樂禍。
刑部捕頭嘴角勾了勾,雙手抱胸,靠着艙壁,擺出看戲姿態。
都察院兩名御史無奈搖頭。
突然,踩踏階梯的嘈亂腳步聲傳來,“噔噔噔”的練成一片。
百名禁軍去而復返,與剛纔不同的是,他們手裡的馬桶換成了制式軍刀。
他們是回艙底拿武器的。
陳驍按住軍刀,走到許七安身側,沉聲道:“拔刀!”
“鏘........”
拔刀聲響成一片,百名士卒齊拔刀,遙指褚相龍等人。
“你,你們要造反嗎?”大理寺丞臉色微變,怒喝道。
褚相龍額頭青筋怒跳,他依舊不相信身爲鎮北王副將的自己,會遭遇這樣的待遇。這些低級士兵,居然敢對自己拔刀。
“楊硯!”
褚相龍低吼道:“你們打更人要造反嗎,本將軍與使團同行,是陛下的口諭。”
“聒噪!”楊硯的聲音從船艙裡傳出,語氣冷淡:“我不知道這件事。”
“你.......”
褚相龍臉色頓時一白,他神色幾度變幻,死死盯着許七安,咬牙切齒道:“你想怎樣。”
許七安迎着陽光,臉色桀驁,說道:“三件事,一,我剛纔的決定照舊,士兵們每天有六小時的自由時間。二,記住我的身份,使團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有沒有問題?”
褚相龍沉着臉,緩緩點頭。
許七安拎着刀走過去,冷笑道:“第三,給老子道歉。”
剎那間,褚相龍臉色略有扭曲,額角青筋凸起,臉頰肌肉抽動。
但最後還是服軟了,低聲道:“許,許大人,大人有大量,別與我一般見識。”
許七安嘿了一聲:“懂事。”
身後,百名禁軍咧開嘴,露出了質樸的笑容。
“你也別想着到了楚州妄圖報復我,此案要是確鑿,那就是鎮北王的事情,到時候別談報復,他鎮北王,人頭不保!”
聽到這話,大理寺丞等人嚇出了一身冷汗,褚相龍握緊了拳頭。
........
這天,用過晚膳,在青冥的夜色裡,許七安和陳驍,還有一干禁軍坐在甲板上吹牛聊天。
“其實我這輩子最厲害的,是在雲州一人攔住八千叛軍。”許七安拎着酒壺,露出一張精瘦的側臉。
“八千?”百夫長陳驍一愣,撓頭道:“我怎麼聽說是一萬叛軍?”
“我聽說一萬五。”
“不不不,我聽禁軍裡的兄弟說,是整整兩萬叛軍。”
士兵們爭論起來。
........這,這也太難吹了吧,我都不好意思了。許七安咳嗽一聲,引來大家注意,道:
“沒有沒有,那些都是謠傳,以我這裡的數目爲準,只有八千叛軍。”
八千是許七安認爲比較合理的數目,過萬就太浮誇了。有時候他自己也會茫然,我當初到底殺了多少叛軍。
“原來是八千叛軍。”
禁軍們恍然大悟,並堅信這就是真實數據,畢竟是許銀鑼自己說的。
閒聊之中,出來放風的時間到了,許七安拍拍手,道:
“明日抵達江州,再往北就是劍州邊境,咱們在江州驛站休息一日,補充物資。明天我給大家放半天假。”
許大人真好........大頭兵們開心的回艙底去了。
“騙子!”
拎着酒壺的許七安,聽見有人在身邊罵他。
他臭不要臉的笑道:“你就是嫉妒我的優秀,你怎麼知道我是騙子,你又不在雲州。”
老阿姨牙尖嘴利,哼哼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雲州案?”
許七安給她噎了一下,沒好氣道:“還有事沒事,沒事就滾蛋。”
老阿姨氣道:“就不滾,又不是你家船。”
許七安喝了口酒,挪開審視她的目光,仰頭感慨道:“本官詩興大發,賦詩一首,你走運了,以後可以拿着我的詩去人前顯聖。”
她嗤笑一聲,滿臉不屑,耳朵卻很誠實的豎起。
接着,耳邊傳來那傢伙的半嘆息半吟誦的聲音:“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她眸子漸漸睜大,嘴裡碎碎唸叨,驚豔之色溢於言表。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聲音似有些憂鬱。
“你想家了?”老阿姨扭頭看向眼前這個少年。
“想啊,怎麼不想。”這個家,是有着紅星照耀着的家,是充滿着平等,人權的家。
“那爲什麼不回去看看?”
“我也想啊,可惜,回不去。”許七安無奈的苦笑道。
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老阿姨趴在護欄上,望着微波盪漾的江面,這個姿勢讓她的臀兒不可避免的微微翹起,薄薄的春衣下,凸顯出滾圓的兩片臀瓣。
“很大,很圓,但看不出是蜜桃還是滿月.........”許七安習慣性的於心裡點評一句,而後挪開目光。
“聽說你要去北境查血屠千里案?”她突然問道。
“嗯。”許七安點頭,言簡意賅。
“是什麼案子呀。”她又問。
“暫時不清楚,但我估計是蠻族侵入邊境,大肆燒殺掠奪,屠戮千里,而鎮北王守城不出。”許七安給出自己的猜測。
“噢!”
她點點頭,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不怕得罪鎮北王嗎。”
“怕啊。”
許七安無奈道:“如果案子沒落到我頭上,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管好身邊的事。可偏偏就是到我頭上了。”
“尋思着或許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那我就要去看看。”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鎮北王的責任,我會親手殺了他。”許七安語氣變得平淡了起來,語氣中似乎帶着些許憤怒。
“他可是三品武夫,你打得過?”
“不試試怎麼知道。”
她沒說話,眯着眼,享受江面微涼的風。
許七安眼睛一轉,笑道:“我去年乘船去雲州時,路上遇到一些怪事。”
她頓時來了興趣,側了側頭。
“途中,有一名士卒夜裡來到甲板上,與你一般的姿勢趴在護欄,盯着水面,然後,然後........”
許七安盯着河面,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她也緊張的盯着河面,全神貫注。
“然後河裡竄出來一隻水鬼!”許七安沉聲道。
“胡,胡說八道.......”
老阿姨臉色一白,有些害怕,強撐着說:“你就是想嚇我。”
噗通!
突然,水面傳來響動,濺起水花。
她尖叫一聲,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頭瑟瑟發抖。
“哈哈哈哈!”
許七安捧腹大笑,指着老阿姨狼狽的姿態,嘲笑道:“一個酒壺就把你嚇成這樣。”
老阿姨默默起身,臉色如罩寒霜,一聲不吭的走了。
生氣了?許七安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喂喂喂,再回來聊幾句呀,小南梔。”最後三個字,他喊的極爲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