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中國經濟增長了一倍,成爲世界上增長最快的國家。
但經濟中積累的問題也非常多,儘管還沒有步入衰退,但國際經濟危機已經開始,中國經濟開始震盪,這些問題就開始爆發了。
最大的問題就是貧富分化。
五六年間,經濟總量增長了一倍,人均收入增長了百分之八十,數據看似不錯,但人均這個詞彙太具有欺騙性。
事實上,除了增加了兩千多萬城市中產之外,最廣大的底層民衆,尤其是鄉村的農民,他們的生活水平依然只侷限於謀生,生活水平跟十年前,甚至跟滿勤時期相比,都沒有明顯的提高。
這跟日本類似,日本明治維新期間,經濟總量增加了六成,人均收入增長了四成,農民賣兒賣女的情況反而比幕府時代更多了。
原因就在於經濟發展的成果沒有惠及民衆,受益者除了少部分中產之外,經濟增長的收益全都被資本家拿走了,成爲了工商業原始積累。
客觀來說,這是自然的經濟規律,甚至可以說就是自然規律。西方人馬太總結出來強者恆強的規律,被稱之爲馬太效應。中國人更早知道這個道理,老子說“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這些年,朱敬倫的執政過程,始終都沒有干涉經濟自由,讓民間自己博弈,這種博弈的過程,自然會出現優勝劣汰,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的現象。
這公平嗎?不同的世界觀有不同的答案。有些人或許很窮,但他接受能力強的人分的多的道理,認爲別人掙錢多是人家本事大。有些人也許很富,但卻爲這種貧富不均的現象而憂慮。更多的則是窮人對自己收入不滿,富人則覺得理所應當。貧富越是分化,這種理解的分歧就越大,社會矛盾就越大。
這些年來,解決社會矛盾的方法,一個方法是繼續維持低效率的鄉村共同體,不對農業徵收稅收,將更多的資源留在鄉下,維持鄉村社會運轉,得到的結果是鄉村保證了最廣大人羣的生存,並在社會危機期間,能夠承受更多的城市人羣返鄉;另一個方法是,宣傳和鼓勵移民。脆弱的鄉村自然經濟,儘管有親戚、同鄉等關係構成的傳統保障體系,但是自然經濟的特點就是低效率,僅僅能夠爲生,不可能有太多繼續,抗風險的能力太差,每時每刻都有一些人,一些家庭遭遇變故之後破產。政府給這些人的出路是資助他們移民。
這兩個方法很好的緩解了社會矛盾,但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矛盾。
活在英美體系中,在商業社會裡,這種矛盾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歷史上最接近解決這種矛盾的,是北歐等的福利社會,二戰後推廣到了德國和瑞士。
中國可以搞高福利制度嗎?
這是一個專家學者爭吵不休,討論不完的話題。
大部分人認爲中國搞不成,至少在發展階段搞不成。理由很多,案例很詳實。因爲有的國家曾經搞過,失敗了。
瑞典可以搞,瑞士可以搞,因爲人家站在產業鏈的頂端,國民經濟以高附加值爲主。
澳大利亞可以搞,新西蘭可以搞,阿拉柏國家可以搞,因爲人家人口少,地大物博,光靠變賣礦產資源就能讓國民維持高福利。
看起來中國一條都不具備。硬性推廣的話,只會造成一個結果,那就是拉美化,比如阿根廷那樣,經濟長期徘徊在中端,即上不去,也下不來,不溫不火,十分僵化。
這些都很有道理,也可能變成現實。
但出於人情考慮,中國人就活該受窮嗎,中國人就永遠也無法享有富裕安康的生活嗎。
從科學角度出發,也許是這樣,因爲本國的物質資源有限,平均下來,在任何一項中,可能都達不到世界平均水平,所以中國就應該堅持自由經濟模式,讓社會,讓民衆自由博弈,讓更有能力,又有效率的人佔有更多的資源,從而讓整個國家都更有效率。
但任何社會都不是純粹以自然科學原理運行的,組成社會的是人,是有感情的人,而不是死的資源,工業和機器,人是會思考的,他們是能感受到不公的,他們可以接受爲了國家利益而犧牲一部分自身利益,但用國家整體效率說服大家接受財富分配的不公,似乎只能讓人感到那是富裕階層的藉口。
不止老百姓,就是朱敬倫,對這種各種專家提出的理論都異常的反感,這和農業時代,和士大夫向全民強勢灌輸的理念又有什麼不同,士大夫可以讓商人接受商賈是賤業的邏輯,讓商人自己都鄙視自己。那麼在工商業時代,掌握話語權的強勢工商業階層的觀念,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社會真的需要爲了效率而無休止的犧牲公民權益,爲了效率,而讓強者恆強,讓弱者被淘汰嗎?
從感情上,朱敬倫不接受這些。從理性上,他也不接受這些。
因爲他知道,那些在社會博弈中的弱者,他們並不是傀儡,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懼,他們會抗爭,會拿起槍來捍衛自己生存的權力。
所以無論從感情上出發,還是從理性上出發,朱敬倫都知道,這個國家需要做出一些改變了。
無數次他想到夜讀管子那一夜,兩千多年前的中國精英說,“以法治國,必先富民,富而易治,民富則安”,這種富民思想,不管是出於美好的願望,還是出於富民易治的邏輯,朱敬倫都打算試一試。
但他心中壓力很大,因爲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依法治國是這些年來他堅持的,法治思想從小學就開始教育,在教育發達的南方地區,已經漸漸成爲了共識,但法律的尊嚴,更多的還是靠強權來維護,而不是出自所有人的自覺。
因爲法律沒有讓所有人都感覺到是保護他們的,基於私有產權的法律,更多保護的,還是那些富人。
朱敬倫不求全責備,並不打算施行人人平均財富的政策,但他想讓最底層的,最弱勢的羣體,得到他們可以在社會自然博弈中更多的收穫,這總是無可厚非的吧。
他知道政治對經濟的干預,肯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問題,效率肯定會降低的。
這點心理準備他有,他是可以接受犧牲一定效率的結果的,甚至在朱敬倫心中,他並不認爲一味強調經濟增長速度是一種健康的心態。改革開放,我們高速發展了三十年,那又如何?社會問題沒有解決,官民矛盾更加嚴重。高速增長了三十年,儘管所有人都受益了,但大多數人的抱怨增多了,是他們不知滿足嗎?是他們感受到了不公!
日本高速增長了三十年,日本人富裕了,臺灣高速增長了三十年,臺灣人富裕了,韓國高速增長了三十年,韓國人富裕了,新加坡高速增長了三十年,新加坡人富裕了,中國高速增長了三十年,中國成了世界上賦稅最高的國家。
增長的成果哪裡去了?老百姓沒有看到。增長成就了跨國公司的利潤,增長成就了少數寡頭的財富,增長成就了國家的稅收,增長成就了官員的貪腐。
從大明時代起,朱敬倫就對貪腐問題最爲關注,可以說始終執行的是嚴刑峻法,貪腐問題並不算嚴重。也並不熱衷於吸引外資,所以增長也沒有變成跨國公司的利潤。可是從農業到工業社會的巨大變革,帶來的財富重新分配,和工業革命創造的爆炸性財富,還是早就了一大批富豪。國家稅收也大幅度提升。
在一個良性運作的社會中,稅收是必不可少的,高福利國家的稅收也高,稅收反而是一種調節財富分配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會對高稅收有意見。
富豪也是必不可少的,這是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沒出現西方式的血淋淋的程度,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但現在經過三十多年的積累,資本原始積累已經完成,是到了重新建立財富分配方式的時候了。
完全平均他不考慮,完全公平也不可能做到,但至少他認爲,中國可以比英國人,比美國人更公平一些。
至於重新分配的方法朱敬倫也有,北歐式的的高稅收高福利可以搞,美國式的針對不同人羣的稅收調整也可以搞。
唯一擔心的是專家們威脅社會的效率問題,是北歐搞高福利時代先後出現的一些問題。
最大的問題就是,一旦社會底層的民衆,在不需要辛勤工作也可以活下去的時候,他們又沒有強烈的發展願望,或者看不到讓他們努力工作的收穫的話,他們會失去動力,人就變得懶散。
西方經濟學家,將此稱之爲高福利的負效應,北歐曾經出現過。最典型的是荷蘭問題,荷蘭在開發了北海油田之後,結果工業大幅縮減,因爲人都不願意去工作了,都在吃油田的福利,造成了去工業化,經濟學上將這種現象後來稱之爲荷蘭病。
後來的中東油霸國家,也遇到了這種問題,而他們一直都沒有解決,除了石油,幾乎發展不出任何產業。
如何避免這種問題,朱敬倫想到了一個學者曾經告訴他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