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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推出的新的稅收方案,儘管很不得人心,被各地有商鋪的商人暗中咒罵,沒人敢罵官府,但是罵罵赫德那就無所謂了,漸漸的赫瘸子的外號也就叫開了,因爲赫德被朱敬倫炸斷了一條腿的緣故。
但他們倒不至於起來抗稅,因爲商人並沒有一個嚴密的組織,即便有一些自發的同業行會,也主要是用來協調互相之間的競爭問題,而不是用來對抗官府的,他們沒有地主鄉紳那種拿起刀子保護自己土地的勇氣,所以他們只能幾千年都被地主鄉紳壓制,在這個國家中只能淪爲二等公民。
現在赫德雖然收他們的稅,但是卻廢棄了過去的稅收制度,舊縣吏如果在上他們的門收稅,他們可以報官。相對於那些勒索的賄賂要遠多於政府徵收的徵稅的縣吏來說,慢慢的商人們開始歡迎赫德的稅務機構,那時候他們仍然稱呼赫德爲赫瘸子,卻是一種比較中性的稱呼了。
丹麥和瑞典的官方代表去了北京,但是那些來中國旅遊的貴族卻都留了下來,因爲他們弄清楚一個情況,那就是除了朱敬倫,沒有一箇中國官員會歡迎他們,他們去了北方,很可能遇到危險。
朱敬倫則派人全程保護他們在廣州遊覽,甚至讓自己的老婆張柔去跟亞歷山德拉等貴婦一切出遊,玩了一把夫人外交。
只是張柔有些不樂意跟這些洋鬼子婆娘待在一起,而且完全不知道如何跟他們溝通,朱敬倫告訴她,就當這些人是從遠方的一些窮親戚,按照這個方法招待他們,就不會失禮。
一想到丈夫現在都是獨攬廣東大權的人物,即便不想想造反以後的地位,即便是現在也是道臺級別的高官,那就不能給相公丟臉,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厭惡和鄙夷,跟這些一點婦道都沒有,跟男人也嘻嘻哈哈不知羞恥的洋婆娘們整天待在一起,帶他們參觀廣州的寺廟,規模龐大的學宮,讓他們見識廣州特色的花船,請他們吃各種廣東的美食,沒想到那些洋婆娘竟然還嫌棄中國的美食,倒是對一個個商鋪裡的中國手工製品很感興趣,大手大腳的採購各種手工織出來的絲織品,繡莊的絲繡,連土布她們都很喜歡。
朱敬倫還讓張柔出面,告訴亞歷山德拉,要送一座茶園給她,爲此張柔特意跑了一趟鶴山,見了見朱敬倫那個還未過門的小妾,高三的妹妹高媛。這姑娘今年才十四歲,朱敬倫也是嫌她年紀小,還沒張開,所以心裡有些糾結,後來大局已定,也不着急去拉攏客家人的力量,於是以高官仙剛死,妹妹嫁人不吉利,讓她給哥哥守孝,客家首領張寶銘十分不樂意,最後討價還價,不用守三年了,守個兩年就可以了,明年朱敬倫就得迎娶這個小妾。
對於高媛這個小丫頭,張柔十分有危機感,因爲她覺得高媛比她年輕太多了,將來她肯定是要受冷落的,到了高家後,張柔就沒給這個未來的姐妹好臉子,倒是高媛一口一個姐姐的叫着,還有高官仙的遺孀,她那個聰慧的嫂子在一旁幫襯,最後張柔纔給她們留了幾分薄面。
到高家來,是因爲高家是當地的豪族,當年高官仙一怒就能組織鄉勇,錢肯定少不了,他家裡有五百多畝茶園,後來變賣家產,也只是賣了各處的商鋪和房宅,土地是一分都不肯賣的。
朱敬倫讓張柔跟張家商量,能不能把她家的茶園讓出一百畝來,高官仙的遺孀滿口答應下來。
這幾日張柔就帶着亞歷山德拉在茶園裡遊逛,讓她挑選合心意的茶園然後劃給她。
兵工廠中的瑞典人留下了三十個之後,加上已經培養出來的上千中國技術工人,工廠並沒有陷入混亂,而是經過一陣短暫的調整之後,很快就走上了正軌,並且馬上決定再次擴大規模,機器設備是要採購的,但人更是要培養。
歐洲人的冒險精神很寶貴,中國人的吃苦耐勞同樣寶貴,在豐厚的薪水以及更美好的未來的刺激下,兵工廠的華人學徒爆發出來的學習熱情讓人驚歎,他們白天跟着師傅口傳心授的學習,晚上還要在夜校裡惡補自然科學的知識,三年裡,從最初的簡單數學運算,到後來連基礎的冶金和機械知識都學會了。
不敢說所有的學徒都熟練的掌握了這些知識,但是人跟人總有一些區別,一千多人中還是有那麼一些天才存在的,至少有十來個妖孽的,已經可以跟瑞典師傅們討論機械原理和設計了,但大多數只是中規中矩的技術工人。
除了那些妖孽,中間骨幹可能纔是目前最緊缺的,所謂骨幹,就是已經在技術上無可挑剔,掌握的知識可以允許他們帶學徒了,目前經過瑞典人認定的,能夠帶學徒的華人數量只有一百多個人,讓他們沒人帶十個學徒,口傳心授,幾年之後朱敬倫的兵工廠就能翻番。
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似乎這一年都會這麼順利下去,可是天不遂人願,無論多麼漸進的改革,依然會觸動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有的既得利益者不敢反抗,比如商人,但有的既得利益者就很容易反對,比如鄉紳地主和官吏們。
最先起來鬧事的正是那些縣吏。
1862年8月,徹底失去了收稅權的廣州府縣吏,突然暗中勾結起來,衝進了粵海關衙門,險些將赫德殺死,在幾個士兵的保護下,他跳後牆逃走,但是一個士兵被打死,十幾個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勢。
這種嚴重的案件,讓朱敬倫異常的惱怒。
直接在廣州府戒嚴,四門關閉了十天,兩萬軍隊在城中搜捕,將府衙中每一個參與鬧事和沒參與鬧事的縣吏都抓了起來,然後集中審訊,分辨良莠,最後以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要懲處這些人。
公堂之上,朱敬倫拉出了柏貴和穆克德訥這兩尊泥菩薩坐鎮,其實就是自己在審理,也沒什麼可審的,廣州府的刑名師爺翻出條文,直接宣佈罪狀,這些縣吏也供認不諱,但是他們不承認自己刺殺朝廷命官,他們不承認赫德是大清朝的朝廷命官,鄙夷的說赫德知識一個夷人,畜生不如的東西。
這時候反倒是赫德出面替他們求情,赫德果然是一箇中國通,白臉紅臉這種事他也學會了,朱敬倫唱白臉立威,他唱紅臉施恩。
最終判決持刀殺人的那個兇手絞刑,鼓動縣吏鬧事的廣州城資格最老的十幾個老縣吏梟首示衆,其餘縣吏則讓他們服勞役一個月。
問題是處理了,但是矛盾並沒有解決,只是暫時壓制了。
朱敬倫忽視了既得利益者的反抗問題,他以爲他並沒有太過於侵犯這些人的利益,可是很多貧苦的縣吏都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他們過去勒索錢財雖然不地道,但是官府給他們的薪水根本就不夠養家餬口纔是勒索的根本動機所在,不勒索就活不下去,他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朱敬倫是不怕暴露問題的,暴露問題,解決問題,社會就是在這種循環往復中前進的,跟赫德商議了一番,將廣州城的過去收稅的縣吏,統統併入稅務司管理,赫德負責培訓他們,讓他們達到稅務司僱員的水平,實在無法提高的,給他們安排一個低級職位,反正稅務司中的低級職位,每年也有60兩銀子,一個月平均下來5兩,足夠養活一家老小了。
這些人也不是一無是處,長期收稅爲生,雖有勒索的惡習,但相關數學知識還是有的,有的甚至是祖傳的手藝,一代傳一代,代代做稅吏,好好培養一下,也不失爲一個難得的人才。
廣州城是最大的商埠,這裡的矛盾最先爆發是正常的,但這裡的事情給朱敬倫敲響了警鐘,恐怕其他各縣的縣吏,也早就有所不滿了,他們爆發也是遲早的事情,讓赫德制定詳細的方案,將各地的稅吏統統歸他管理,進行培訓,改革需要付出成本,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這些都能夠理解,但是至少讓那些被損失利益的人能夠活下去。
差點被人打死,赫德也算是長了一個記性,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持續給老官吏們施壓了,馬上在各個口岸推行,制定詳細的章程,讓目前已經推行新稅收政策的地區照準執行,地區涵蓋整個廣東省除了南韶連道之外的地區。
其實縣吏鬧事風波還不算什麼,朱敬倫真正擔心的是土地問題,農村的土地纔是死穴,那真的是能引起數以萬計的老百姓起義的,不過在免除了十四縣明年兩稅的情況下,地方上倒也一直平靜,鄉紳們很樂意免稅,闖王來了不納糧一句口號,就能讓明末的老百姓期盼闖王,其實並不是官府的正稅有多重,而是苛捐雜稅太多了。
比如官府規定的南海縣每年丁銀4萬兩,可是地方官實際上徵收的丁銀竟然高達15萬兩,多收的這部分會被南海知縣和廣州知府瓜分掉,這還是到當官的手裡的,那些漏在各個層級手裡的恐怕還不止這個數。
但朱敬倫一竿子將稅收免除了,他們不用給官府納糧交稅,縣吏們也就沒有藉口找他們要今年的陋規(苛捐雜稅等),免除的可不止是那點地丁銀,免得更是那些看不見的陋規,因此不納糧的吸引力才那麼大。
但是原本要靠這些陋規才能生活的廣大縣吏活不下去了,自然就要起來鬧事,從他們上次的行動來看,他是真的打算殺了赫德的。
因此朱敬倫得想一個辦法,瀉一瀉這股壓力,那就只能讓赫德的海關容納這些人,給最底層的稅吏一口飯吃,至於那些對此不滿的當官的,那就只能繼續委屈他們了,反正他們這些人不至於餓死。
本以爲縣吏問題處理之後,暫時就不再會有太大的矛盾,但讓朱敬倫最擔心的土地問題還是爆發了,9月底的時候,九龍地主鄉紳們糾結上萬青壯,一次性摧毀了怡和洋行、旗昌洋行等大洋行在九龍建造的上百間倉庫,本來應該大名鼎鼎的九龍倉碼頭,還沒有打出名頭,就被當地人給摧毀了。
這些大洋行能量巨大,他們鼓動香港英軍開進九龍城,跟當地鄉勇爆發了激烈的衝突,朱敬倫知道消息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不是打起來,是不是死人了。
朱敬倫對此極爲關切,因爲土地矛盾終於爆發了,九龍半島不是英國人的殖民地,但根據陳芝廷跟英國議會簽訂的宣言,允許英國人在這裡經商、買地和居住,這裡其實相當於一個口岸了。
一開始當地鄉紳是答應的,他們也約定不許賣土地給英國人,可是利益這種東西最難平衡,儘管大多數鄉紳都遵守了約定,可是還是有人心動洋人付出的價格,將自家的一些不太好的沙地賣給了洋人,洋人在這裡建造碼頭、房屋,甚至打造港口。
洋人一多,花樣雜居,這種問題就會爆發,正面看洋人在這裡建立碼頭、倉庫,僱傭了不少當地人,是創造了就業的,但只要人跟人相處,就必然會發生問題,比如薪資矛盾了,口角了,相互歧視了,負面的還有那些不滿別人私自賣地,而自己沒有賣地眼紅又歧視別人的,你賣的多,我賣的少,覺得吃虧的,還有當地人跟當地人之間的矛盾,賣地發財的一些村子遭到其他村子的集體排斥,鄉紳們互相開會要求他們收回土地。
總之各種矛盾,最後匯聚成一點,就變成了盲目排外的情緒,好像只要趕走了洋人,一切就都會恢復到從前和諧美滿的時候一樣。
尤其是賣地的是尖沙咀一帶的村子,並不是錦田鄧氏、新田文氏、上水廖氏、上水侯氏、粉嶺彭氏這五大家族,而是這一代後來移居的一些貧苦客家人,而他們賣田的文契還不是用官方契紙寫的紅契,而是私下寫的租種契約,換句話說,這些客家人是佃戶,他們賣了地主的土地,但他們賣的又不是土地的產權,而是他們手裡的使用權,這種使用權卻是沒有期限的,屬於永租權。
問題極爲複雜,牽扯到了土地產權和使用權之間的矛盾,利益分配不均的矛盾,中國人和洋人之間的矛盾,甚至還有土客之間的矛盾,這些矛盾集中在一起,來了一次總爆發。
朱敬倫的應對是,第一時間派了三千精銳士兵,命令他們先去穩定局勢,將英國軍隊和鄉勇分隔開來,然後他自己馬上就坐船趕往九龍,同時讓人帶信去給香港總督羅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