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長公主召見廷尉卿司馬防,責令他儘快結束所有案件的審理,不要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如果因爲你在案件審理上的優柔寡斷,最後導致朝堂不穩,議和出現重大波折,我將嚴懲不貸。
司馬防憂心忡忡地回到家裡,和兒子司馬朗、司馬懿、司馬孚商議。這幾個案子互相牽連,審結哪一個都將得罪一大批人,稍有不慎,將給家族帶來滅門之禍。司馬朗埋怨老爹,你都致仕在家養老了,爲什麼還要答應丞相大人出任廷尉卿一職?你這不是自尋禍事嗎?
司馬懿考慮良久,突然問道:“爹,大哥,你們說,大將軍突然交出兵權,離開長安,是不是留有後手?”
“你有沒有腦子?”司馬朗瞪着眼睛罵道,“你跟了大將軍這麼多年,他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如果他殺人不眨眼,你這個腦袋還能留到現在?”
司馬防長嘆一口氣,“當年的董卓之禍,讓朝堂上下刻骨銘心。長公主也罷,丞相大人也罷,大將軍也罷,無不小心在意,時刻防止和避免同樣災難的發生。此次大將軍突然交出兵權離開京都,正是爲了避免大漢再遭敗亡之禍啊。十幾年來,大將軍對大漢忠心耿耿,爲中興大業浴血奮戰,相反,長公主和朝廷卻處處提防着他,時時刻刻想奪去他的兵權。現在好了,大將軍走了,天下人的心也寒了。走得好,走得好啊……”
“他如果不走,現在長安就是血雨腥風了。”司馬朗苦嘆,“但他走了,長安的危機就更大了。失去了大將軍的震懾,朝堂上的勢力就像出籠的猛虎,一個個肆無忌憚,殺得如火如荼。而襄陽人的膽氣也立刻高漲,一個個氣焰囂張,提出的議和條件也越來越苛刻。這些苛刻的條件會對朝廷產生很大沖擊,不僅會引起軍中將領的不滿,也會激怒朝中的很多大臣。未來幾個月內,長安可能要爆發動亂。”
“這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大將軍倉促離開朝堂後,是不是有辦法解決即將爆發的更大危機?”司馬懿望着父親憂鬱的面孔,恭敬地問道。
司馬防和司馬朗互相看看,立即明白了司馬懿的意思。這個時候,要想保住家族,首先要站好隊,如果選擇錯了,站錯了隊,很可能要付出族滅的代價。
“大漢能走到今天,能看到中興的希望,都是因爲背後有一個強悍的北疆,即使大將軍不在了,北疆人也不會拱手讓出權柄,更不會坐視朝堂大亂,讓社稷再度陷入傾覆的深淵。畢竟北疆人爲了今天,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誰都不願意讓十幾年的心血化爲灰燼。大將軍可以放棄權柄,但北疆人不會放棄權柄。相反,他們在大將軍離開後,在失去了大將軍的鎮制後,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司馬防輕輕摸着長髯,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也可以算是半個北疆人。”
“爹,現在彥才(傅幹)是我們家的人,以彥纔在北疆的身份,我們家算是北疆人,而不是半個北疆人。”司馬朗笑着提醒道。
“我知道,我知道。”司馬防伸了個懶腰,然後仰身倒在了席上,“急告朝廷,說我中風了,不能理事,請廷尉丞郗慮大人代行廷尉事。”
長公主對廷尉卿司馬防突然病倒一事極爲惱怒,她心知肚明,這個老傢伙爲了明哲保身,腳底抹油“溜”了。
五月初三。
郗慮暫時主掌廷尉府,他乘着長公主和朝廷還沒有任命新的廷尉卿之前,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勢,連續羈押吳資、許汜、王楷三位兗州籍大吏,並日夜審訊。由於他事先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審訊取得了很大進展。等到蔡邕、孔融、陳宮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郗慮已經把張邈縱容、包庇和參予張超兄弟違律的證據拿到了手。
五月初四。
司隸校尉陳宮拿着丞相的手令,親自趕到廷尉府要人。吳資等人都是朝中秩俸千石以上的大吏,沒有丞相的命令,不能隨意緝拿,但郗慮夷然不懼,堅決不放。
五月初五。
郗慮要求抓捕張邈的奏章連夜送到了櫟陽。中書監陳羣公然違律,也不稟奏長公主,同意郗慮先抓人,拿到證據再說。郗慮親自帶人衝進了張邈府邸,連抓人帶抄家,一次解決問題。張邈拒不招供,郗慮下令用重刑。張邈能忍得住痛苦,但他的夫人和兒子們忍不住痛苦,紛紛招供,有什麼說什麼。
這時候,丞相蔡邕等大臣的彈劾奏章纔剛剛送到櫟陽,請求長公主即刻任命新的廷尉卿。
下午,彈劾廷尉丞郗慮的奏章像雪片一樣飛進了中書監。陳羣下令,全部扣押。
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劉和怒氣沖天地趕到了廷尉府,逼迫郗慮立即放人,但太傅楊彪、大司馬徐榮隨後趕到,據理力爭,百般阻撓。
丞相蔡邕連夜急馳櫟陽,向長公主求援。
五月初六。
長公主正在考慮廷尉卿的人選,看到丞相大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嚇了一跳,急忙詢問出了什麼大事。
蔡邕三言兩語把事情的始末大致說了一下,“殿下,中書監有什麼權力同意郗慮抓捕張邈大人?郗慮大人沒有殿下的聖旨,僅憑中書監的命令就抓人,算不算濫用職權?”
長公主大怒,急召中書監陳羣。陳羣理由很充足,說張邈已經不是上卿了,不過是個離職在家的待審官員,自己完全有權力同意廷尉府抓人,更無須稟奏長公主。“如果這種小事都要在半夜時分叫醒殿下,還要我們這些大臣幹什麼?”
長公主啞口無言。丞相很憤怒,質問陳羣,“你爲什麼扣押大臣們的彈劾奏章,欺瞞殿下?”
“中書監每天收到的彈劾奏章成百上千,如果殿下每件奏章都看,事必躬親,她還有時間休息嗎?”陳羣理直氣壯,“這些彈劾郗慮大人的奏章本來就是無中生有,內中詳情我一清二楚,我爲什麼還要幫着你們誣陷郗慮大人?”
長公主氣得臉色鐵青,揮手讓陳羣退下。
“當務之急是穩定朝堂,儘快把所有的案子結了。”長公主無奈嘆道,“老大人,該讓步的時候讓一步,不要再鬥了。如今大將軍撒手走了,軍隊那邊人心浮動,隨時都有可能出事。軍隊一亂,招撫襄陽的難度就更大了。爲了儘快平定天下,穩定社稷,還是暫時忍一忍。如果我們不能齊心協力,天下何時才能平定?”
“殿下,現在的形勢不是我們要鬥,而是其他人逼着我們鬥。”蔡邕長嘆道,“大將軍走了,無人可以威懾朝堂各方,大家爲了權勢,想方設法找機會打擊對手,我們稍有疏忽,馬上就會陷入死地啊。你看看,這才幾天,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大將軍……他,他太過分了……”長公主越想越氣,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什麼理由都不說,莫明其妙地就走了,哪有這樣的人……他是大將軍,他還控制着軍隊,而且就算朝廷要奪他的兵權,也不過是收回本來不屬於他的那部分兵權,難道這也過分嗎?他如果一直控制着所有的兵權,那將來怎麼辦?陛下長大了怎麼辦?”
“殿下,大將軍離開朝堂,不是在意兵權,而是在意中興策略。他非常頑固,他堅決不同意議和,不同意立藩,他還想打仗,這纔是他離開朝堂的主要原因。”蔡邕搖頭哀嘆,“他打了十幾年的仗,死了幾十萬兄弟,突然要和仇人同殿稱臣,要和曹操這樣的殺人屠夫稱兄道弟,他接受不了,他也不願意接受。他離開朝堂,撒手不管,其實就是想讓朝堂大亂,讓議和之事徹底失敗,繼而讓朝廷的中興策略按照他的設想制定和實施,讓戰爭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把所有的叛逆都殺得屍骨無存。在他的心裡,仇恨和功勳遠比天下千千萬萬的生靈更加重要。”
長公主掩面而泣。蔡邕小聲勸慰了一番,“既然大將軍不在,那就讓左車騎將軍鮮于輔出任廷尉卿。以他在朝堂上的威信,雖然不足以壓制各方,但迅速協調各方利益,儘快結案還是可以的。”
長公主接受了蔡邕的建議,下旨讓鮮于輔出任廷尉卿,陳好爲廷尉丞。考慮到目前的形勢,郗慮也不好問責了,把他重新調回御史臺。陳羣也不能留在中書監了,調到尚書檯任僕射,讓劉放領中書監。
長公主的聖旨還沒有下達,長安再送急報,郗慮得到證據,證明司隸校尉陳宮有蓄意陷害荀彧、辛評等人,陰謀刺殺天子的嫌疑。郗慮當即向大司馬徐榮求援,徐榮命令北軍越騎中郎將祭鋒帶兩百鐵騎,包圍司隸校尉府。郗慮急奏長公主,懇求即刻抓捕陳宮,迅速挖出同謀,剿殺所有叛逆。
長公主驚呆了。這個郗慮真是一位奇才啊,短短几天內,連出重拳,打翻了一大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扭轉了朝堂形勢。怪不得司馬防老大人要中風了,碰到這位彪悍的副手,即使不中風也要嚇個半死啊。
長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和丞相蔡邕急赴長安城。
前將軍、衛尉呂布大爲憤怒,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司隸校尉府,他要當面問問郗慮,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要把兗州人殺光了爲止。
郗慮此刻正在司隸校尉府質詢陳宮和他的下屬,官署內外佈滿了北軍鐵騎。祭鋒擋住了呂布,“呂將軍,請你冷靜一點,這次和晉陽謀反案不一樣了,上次是謀刺大將軍,這次可是謀刺天子啊。”
呂布慘然而笑。當年張邈、陳宮這些兗州大吏爲了拯救大漢,和自己出生入死,浴血沙場,怎麼會有弒君之念?朝堂上每每發生爭鬥,兗州人總是首當其衝,成爲所有人攻擊目標。這太不公平了。
呂布猛然調轉馬頭,直奔大司農府。此次朝堂之爭,李瑋、崔琰、郗慮都是一夥的,要想救下張邈、陳宮等人,只能向李瑋求援。
執金吾、龍驤大將軍趙雲接到祭鋒的報訊,飛馬追上。“奉先兄,大司馬有言在先,嚴禁我等介入朝堂爭鬥。我們一旦介入,局面可要失控。你不但救不了他們,反而會讓更多人捲進去,讓更多人冤死刑場。”
呂布眼含淚花,仰天長嘆,悲憤至極,“我怎麼辦?我怎樣才能救他們?”
趙雲無言以對,只能用力摟着他的肩膀,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現在有生命危險的何止是張邈、陳宮等人,連丞相蔡邕都岌岌可危了。
“如果大將軍在,形勢怎會如此惡劣?”趙雲苦嘆,“忍,一定要忍,千萬不能把北疆武人扯進去。”
當天晚上,長安城再出大事。
數十名刺客衝進了郗慮的府邸,肆意縱火殺戮。這時郗慮府上突然出現了十幾名高手,全力保護郗慮和郗慮的家人。
郗慮本人武技尚可,拼死保護母親。母子兩人勉強保得性命,但其夫人和兩個孩子卻慘遭毒手,家中七個僕役全部被殺,府邸被毀。
刺客四散而逃,但不知爲什麼,在郗慮府邸四周百步範圍內,卻突然出現了巡檄衛士,很多刺客都被抓住了。
郗慮紅了眼,連夜審訊。有刺客禁不住酷刑,交待了他們的首領藏匿之地。郗慮帶人抓住了他們的首領,再審,又抓住了他們的幕後指使者。這位幕後指使者是西市上的一位商賈,他招供了自己的上家。抓到這位上家,郗慮極其震駭,這人是宗正卿臧洪的掾屬。臧洪是張超的故吏,他爲了給故主報仇,爲了救出張邈,竟然想出了這種狠招。
郗慮奏報長公主,要抓捕宗正卿臧洪。
長公主和丞相蔡邕看到這份奏章,心裡霎時涌起不祥的預感,局勢失控了。
長公主召見郗慮,一方面好言安慰,一邊下旨准奏,羈押宗正卿臧洪、司隸校尉陳宮。
長公主馬上召見太傅楊彪、太尉荀攸、大司農李瑋、尚書令崔琰,勸他們以社稷爲重,放棄爭鬥,不要再自相殘殺了。
丞相蔡邕以最快的速度見到了臧洪,“你爲什麼要幹這種事?你是不是昏頭了?”
臧洪慘笑,“我怎麼會幹這種事?這是陷害,對手太狠了,竟然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從刺客衝進郗慮的府邸,到郗慮查到我的頭上,只有短短六個時辰,如果這一切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可能嗎?”
蔡邕駭然心驚,“誰會幹這種事?李瑋?荀攸?許劭?還是楊彪?”
“都有可能。”臧洪嘆道,“現在要想挽救局勢,只有把大將軍請回來,否則一旦殺開頭,局勢就再也沒有挽救的可能了。”
五月中,長公主下旨,鮮于輔出任廷尉卿,陳好出任廷尉丞,郗慮重新回到御史臺任治書御史。
左彥出任宗正卿。楊鳳出任司隸校尉。
現在朝堂各方鬥得非常慘烈,適合出任公卿職位的也只有北疆武人一系,只有這樣才能儘快轉移朝堂各方的矛盾,平息各方之間的廝殺。
鮮于輔、陳好到廷尉府就職,首先審理許混一案。
許混的案子其實很簡單,之所以久拖不決,關鍵在於張邈等青兗士人,他們想利用荀彧、辛評的謀逆案重創穎、汝士人,誰知事態轉眼失控。
五月下,鮮于輔上奏長公主和朝廷,詳細奏報了許混一案。過了幾天,長公主下旨,對許混的罪責輕描淡寫,罷職了事。許劭受到牽連,主動請辭太常一職。長公主接受了許劭的辭呈,拜他爲長安太學祭酒,讓他主持恢復長安太學。
五月底,長公主拜郭策爲太常卿。
長公主不顧北疆武將的反對,在分封爵位一事上做出了很大讓步,襄陽和其它各地紛紛派出特使趕到長安參加和談。
六月,襄陽方面派出了王朗和華歆兩位大吏,益州的劉璋派出了吳素和張鬆,徐州的曹操派出了程昱,豫州的袁譚派出了劉獻,江東的孫權、周瑜派出了魯肅和顧雍,隴西的劉備派出了簡雍。各地和談特使趕到長安後,和談隨即進入了商討細節的階段。
六月上,迫於長公主與和談各方的強烈要求,鮮于輔開始審理謀逆案。
謀逆案依舊存在,不過嫌疑對象轉爲張邈、陳宮、臧洪、張超等人而已,所以荀彧、張昭很快恢復自由,並迅速離開了長安。
荀彧和張昭清白了,不等於辛評、荀諶也清白了,在張邈、陳宮等人的罪責沒有弄清楚之前,他們還要被羈押。
六月中,孔融、禰衡、劉翊等青兗大吏上書,彈劾李瑋,認爲刺殺郗慮一案的背後指使者是他,並有相關證據。李瑋大怒,上書彈劾孔融等人,認爲他們和陳宮等人合謀刺殺天子,也提供了詳實的證據。
朝堂愈發混亂。
長公主斷然下旨,謀逆案的審理無限期推遲,先審丁立、朱魭一案。目前朝廷首要之務是招撫襄陽,其他事一概推遲再議。